明景宸想到某种可能,心蓦地沉入湖底,只觉周身不寒而栗。
高炎定见他沉着脸不言不语,昳丽的五官在烛火下非但没有被染上暖黄的色调,反而愈加如冰雪般剔透晶莹,分毫瑕疵也无,真如玉琢冰雕所成的一样。
他心潮微澜,面上却不动声色地问:“景沉觉得,对于阿图克,我该如何?”
明景宸眼帘微垂,并不直视与他,声色又冷又清,像是冬日里凿开冰凌发出的动静,又像两块玉璧相击产生的“叮铃”,“王爷早已有了打算,何须再来问我?”
高炎定像是没听到他话里的抵触,“我本意是要等他扶持大王子上位后再从中挑拨他俩君臣的关系,其实用不着我多加干预,以这两人的秉性脾气,势不两立不过是早晚的事。但如今情况有变,我倒不知究竟该不该留他一命了。”
明景宸舒出一口浊气,幽幽道:“等此间主人归来,看看情况再说罢。”
高炎定严肃地望了他一会儿,忽而舒展开五官,点点头道:“便依你所言。”
在等待的这段时间内,明景宸嫌屋里闷,不时走到门外透气,秋夜寒凉,高炎定始终伴在他身后,寸步不离。
后半夜,月煌城里的动静变得格外大,墨色夜空被烧透半边天的火光照得犹如羲和初升,喊杀声浪潮似的一波卷着一波,听着声音远远的,好似在城池的另一边,但又不敢掉以轻心。
老妪归来的时候,已将近五更天,再过不久,就要鸡鸣天亮了。
她披风上站着夜露和沙尘,老迈的容颜上带着深深的倦容,但她神情尤其亢奋,被褶皱包裹的凹陷眼眶里墨绿色的眼珠闪着零星的光点,仿若五十多年那个俏丽妩媚的异族少女素光翩然而至。
在老妪揭下兜帽之时,高炎定就怀疑是不是天黑自己没看清,可他上看下看,左看右看,不论看几遍,面前站着的都是个年近古稀的老太婆,与自己臆想的妖娆女子除了性别相同,没有一处沾边的。
“怎么回事?”他凑到明景宸耳畔悄声道,“不是塔尔汉的阏氏么?怎么,这老小子有恋、母情节,找的女人竟然比自个儿年纪还大。”
想来对方傍晚隔着大半个广场,素光与塔尔汉的交锋压根没瞧清,明景宸又不愿多谈老妪的私事,便敷衍道:“就你话多,闭嘴罢。”
高炎定还想说什么,不料那老妪阴鸷的目光如同两团攒动的鬼火在夜色里飘荡荡地落在自己身上,将他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个遍,他心下腹诽,面上倒是显得威严凛然,抱拳道:“在下高炎定,多谢婆婆收留我等容身。”
可惜他的彬彬有礼并未讨得老妪的欢心,对方压根没把他当回事,只和明景宸低声说了两句便相携着回到了屋里。
“怎么回事?难道是听不懂中原话?”高炎定尾随进屋子,见明景宸正低头与老妪说话,不似往日里冷言冷语的姿态,竟出人意料的柔和,疑窦徒生,他故意挨着明景宸坐下,目光在两人之间不断徘徊。
◇ 第102章 重开互市
高炎定虽比不上明景宸那样精通戎黎语,但好歹自小跟随父兄与这帮蛮族打了十来年的仗,纵然做不到交流无碍,也尚能听懂六七分。
老妪和明景宸两人之间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他连蒙带猜地听了半天,才知自他俩从广场逃脱后,几位王子以及他们的心腹势力对二王子群起而攻之,交锋中右贤王浑水摸鱼,打到如今,二王子、五王子、六王子几人都已身首异处。
塔尔汉的儿子中最有实力的几个经过这场争斗,死的死,伤的伤,所剩无几了。
阿图克狼子野心,他压根不想搞什么“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把戏,只想一步登天自己坐上汗位执掌戎黎。
现下他亮出了爪牙,剩余王族被他的人马杀得四散奔逃。他已派遣兵马连夜追击,自己则鸠占鹊巢地带着自己的妻妾、心腹招摇入驻宫廷,打算等扫清了塔尔汉的几个股肱以及剿杀完剩余的王子,他便要大祭司为自己灌顶加冕,成为戎黎新的可汗。
老妪很是焦灼,她偷觑了高炎定一眼,见他一直保持侧耳倾听的样子却始终不言语,一时拿不准他的想法,便开口询问明景宸:“你之前说他能帮到我,如今是否该兑现了?”
明景宸微微一笑,并无推脱,“没错。”接着转而对高炎定道:“阿图克出尔反尔违背了你俩的盟约,你就甘心任他做大?”
高炎定眼神幽深,似笑非笑,“哦?你想要我如何做?”
明景宸叹了口气,指着老妪道:“我先前和她有约,倘若她出手帮我营救你,我便要说服你助她夺权?”随后他在老妪的首肯下将她近些年的遭遇和处境大致和高炎定说了一遍。
高炎定听后摸着下巴,因为几日没有净面,那儿已经冒出了一层浓密的青色胡茬,有些扎手,他沉吟道:“帮谁都是帮,不过我为何要帮这位婆婆呢?”
老妪眼睛一瞪,显然听懂了自己用中原话表达的意思,刚要冲口说点什么,却被高炎定抬手打断。
他道:“别动怒听我说完,既然是景沉答应你的,你又确实有恩与我,那我如果不认这桩事,倒显得我忘恩负义、言而无信了,与阿图克之流有什么分别。不过一码归一码,真正救我的是景沉不是你,你这点恩情还不够格让我借势与你。有舍才有得的道理,你们戎黎人不会不懂罢?”
老妪面色铁青,她大体听得懂他的意思,知道这个中原王爷不做亏本的买卖,想要说动他就必须要奉上与之等价的东西才行。
她道:“你想要什么?”
高炎定下意识朝明景宸望了一眼,接着伸出一根手指道:“我只有一个条件,若你顺利掌权,我要你与我北地单独签订盟约恢复互市,至于具体细节,我会再遣使者前来商讨。”
老妪也是见识过当年大漠各部与桓朝互市的盛况,高炎定此刻谈的条件竟是要她答应重开互市,这对她和整个戎黎来说都是一桩意外之喜。
若是开了互市,中原和大漠两地的物品就能畅通无阻地往来,上到王公贵族下到牧民百姓都能从中获益,更别说其中能到自己手里的利润、油水几许,光是粗略一想已是一个惊人之数。
老妪简直不敢相信竟然还有这等好事,她用今晚第一个正视的目光再次打量这位年轻的中原战神,想要从他脸上探究方才这些话是否属实。
就连明景宸听罢都用一种惊讶的神色瞧着自己,高炎定朝他眨眨眼,偷偷对着老妪努努嘴,意思不言而喻——你瞧我多听你的话,你叫我帮人家,我不仅帮了,还慷慨地送了她这么一份大礼,你该如何谢我?
明景宸心绪复杂,他有种预感,高炎定要开互市的目的才不会是单纯地处于两地民生的考量。
老妪强忍着激动道:“互市停了十年,你有把握能说动你们的皇帝?”
当初就是天授帝颁旨命令中断互市的。
她曾从中原人那里学到过一个词叫“金口玉言”,知道皇帝的话是不能朝令夕改的,要天授帝收回成命,可能吗?
明景宸不动声色地观察高炎定,对方唇角上挑露出一个极具讽刺意味的笑,不无猖狂地道:“我有说要经过皇帝的同意了么?你是不是没听清我方才的话,我说的是你与我北地单独签订互市的盟约。”
这下,不仅老妪面色突变,就连明景宸的面容都黑沉了下去,眼中惊涛骇浪,风起云涌。
“如今皇帝年迈鲜少理政,他所辖制的疆土上连年灾害频发,又因朝廷腐败无能,治理不当,各处民不聊生。”说到这里,他故意去看明景宸,见对方微低着头,半张脸藏在晦暗之中,瞧不真切,但他知道对方一直有在听自己说话。
他便愈发理直气壮地继续讲道:“重开互市之初需要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皇帝和他的朝廷自顾不暇,根本办不到,所以问也是白问,他们不会同意。”
老妪道:“你是要越过你们朝廷……”
她虽不懂中原王朝的官僚体质和皇权的至高无上,但单论他们戎黎这边,重开互市不是小事,没有可汗点头是绝不会容许随意乱来的,由此及彼,不难想到,在中原也绝没有直接越过皇帝自行决断的道理。
这个中原王爷未免太倨傲跋扈、目无王法了,简直将皇帝和他们的朝廷视若无物。
高炎定道:“皇帝没有重开互市的能力和底气,但我有,我来出人出力出钱。北地与大漠比邻,我们可以先试行一个只局限于戎黎和北地之间的小型互市,等颇具成效后,会有越来越多的人看到它的好处,自然不用你我费心就会越做越大,届时我们再筹谋如何让别的人进来分一杯羹。”
后来加入进来的,自然都要听他们的话才能在互市中占有一席之地,况且高炎定雄踞北地,想要将货物运往大漠,都要先行通过他的地盘,不难想象,将来全天下凡是要来经商互市的商贾都会把他的话封为圣旨圭臬。
明景宸眸色渐深,这是他第一次直面高炎定蓬勃的野心。这让他怀疑,究竟是因为素光这件事让他临时起意,还是早在很久以前就在筹备等待时机了。
若是后者,只能说,这人藏得太深了。
老妪听了高炎定的话,已然心动不已,但仍有所顾虑,“你确定这么做不会惹怒你们的皇帝?”
“你大可放宽心,我还是那句话,他们自顾不暇,帝京那边我自会派人去打点好一切,不会有人中途跳出来阻扰的,这点自信我还是有的。”
老妪想了想,最终一锤定音,“好,我答应你,若我真的能在王庭一言九鼎,我下的第一道命令就是与你北地重开互市,我也会在这儿等着你的使者到来共商大计。”
◇ 第103章 能否助我
高炎定寥寥几句就让她松了口,一则是她确实迫切地渴求权势,有求于人家,极力促成此事;二则对方提到的互市诱惑实在太大,换做戎黎的其他人都会忍不住心动的;三则她不喜中原皇帝,高炎定这般枉顾帝京的意愿单独与自己勾连,与将皇帝的脸面踩在脚下摩擦有何分别?敌人的敌人就是盟友,能让中原皇帝吃个大亏,她乐见其成。
至于她不喜天授帝的原因,不提也罢。
结盟的事大致被敲定,老妪又道:“不知接下去你有何打算?”她实际是存了试探的目的故意这样问的,她先前只见到与明景宸接头的二十亲卫,不知六百骑兵的内情,以至于觉得高炎定他俩目前能调动的人手少得可怜,对他们此行能成事的概率抱有怀疑、观望的态度。
高炎定神秘一笑,并不提他的打算,“过两日你就知道了,不必操之过急,静待佳音便好。”
老妪欲言又止,又见他没有深谈的打算,不由地望向许久不言语的明景宸,却见对方面沉似水,眼睑下两团浅浅的青黑,面容间交织着倦怠与羸弱,双眼微合,像是累极睡着了。
此时桌上的蜡烛趋于燃尽,外头天光微微乍现,从门窗的缝隙里点点滴滴地漏了进来。
不知不觉,他们都已熬了一整宿。
老妪只好说:“天快大亮了,我先走了,有事遣奴仆来叫我。”等她走到门边,却听身后一道低弱的男声道:“素光,烦请你得空招个大夫来。”
老妪一惊,猛地回头,“你身体不适?”从这个角度望去,只看得到对方一道枯瘦的脊背,让她想到了扎根须于戈壁荒岩中,几近枯死又还剩零星几片翠绿的老树。
她很是疑惑,那种自从前日夜里见到明景宸后就萦绕于心间的怪异感再次浮了上来。
明明此人年岁尚轻,为何总给她一种与自己这般垂暮苍老之感?甚至比自己这个货真价实的老婆子还要暮气沉沉?
高炎定听了这话立马拉过明景宸要看看他状况,谁知对方再次拂开自己的手,连一眼都欠奉,只对老妪道:“不是我,是给这位镇北王看伤。”
老妪的视线在两人身上踯躅,见高炎定神情紧张严肃,一只手不容分说地掰过明景宸的身体就近瞧他面色,不禁疑窦更甚,“我瞧你身有弱疾也一同看看大夫为好,只是这儿的大夫医术粗陋,比不上你们中原,你若信得过我,晚些时候我让阿癸拏来瞧瞧你们。”
“有劳了。”
老妪走后,屋里像是飘来一片阴云,虽谈不上愁云惨淡,但气氛格外古怪。
高炎定心中敞亮,知晓是自己避开帝京的门道私自主张重开互市以此牟利惹恼了他。
为的谁,他也一清二楚。为此,他胸膛中如同开了道漩涡,搅得他心绪难平,怫然作色。
他很清楚自己的做法与大逆不道无异。
然而那又如何?高炎定不忿地想,他索图甚大,也已筹谋多年,绝不会因为什么人什么事半途而废——即便那个人是明景宸也不行!
他眸色渐深,隐有暗火在其中燃烧,正要质问,突然面前爆出一串灯花,刺目地亮了一瞬间后又迅速收敛,还未大亮的屋子下一刻就被黑暗笼罩,只门旁地面上跳跃着几点微弱的光斑。
原来是蜡烛彻底烧尽,灭了。
不知为何,高炎定忽然觉得胸口一松,即将泛滥为怒涛的漩涡在黑暗中逐渐平息了下来,黑暗里,他喉结上下滚动,觑着身旁的人影,虽然此时什么也看不清,一只手却在桌下悄悄摸索探寻。
最终被他找到了那只瘦削微凉的所在,他用自己的掌心包裹住它,不顾其中的挣扎反抗,想用自己掌中的火热去温暖那丝刻骨的凉意。
他听自己开口道:“景沉,有些病早就病入肌理、深入骨髓,光靠汤药、针灸根本不会奏效。你方才为我治伤,手起刀落切除腐肉……”
高炎定的声音渐弱,直到低不可闻。
明景宸身躯颤了颤,知道他的未尽之语,也清楚他想要的远不是单纯地将腐肉切除,他是要偷天换日、重整乾坤。
他攥紧自己的手,却被高炎定一点点地在黑暗中舒展开来,对方常年开弓舞刀的手指要比他的粗大不少,且温度极高,像是五簇火苗从自己指缝中穿过,彼此交缠在一块儿。
高炎定道:“景沉,我需要数不尽的金银、宝马、粮草以及人口。”你能站在我这边助我吗?这话他踌躇良久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许是知道即便现下说出来,得到对方点头的希望仍旧渺茫。
自己又何必自取其辱?
他心底懊丧,脑海中又浮现当初十二旒冠后天授帝老态龙钟的面容……不甘如同阴暗之地滋生的藤蔓和苔藓,疯狂蔓延出去,无边无际,遮天蔽日……
许是这些天长途奔波外加劳心劳力,导致明景宸在安宛好不容易养起来的身体最终不堪负荷,前几日凭着内里的一口气硬撑着还看不出什么,如今高炎定脱困,那口气一松,他便病倒了。
黎明前,他与高炎定坐在黑漆漆的屋子里,听对方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话。
实际上,除了开头那些治病、切除腐肉的话,后头的那些他大多没听清,他实在太疲累了,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只觉得耳畔嗡嗡地响个不停,初始还算平静,到后来突然平地一声雷霆炸响在小院中,将他从朦胧黑甜中强行拽起,然而未等他浮出水面,就被身下千万双冰冷的手拖曳着拽入了黑暗的深渊。
中途,他数次有所感应地想要强行转醒,可眼前像蒙了层浓雾,人声、脚步声、开关门扉声,都被一层厚实的茧房挡在外面,虽然被耳朵捕捉到,但都像是在很遥远的地方,带着空谷回声似的,那么不真实。
高炎定心急如焚,他来回踱了几步,见老妪请来的巫医阿癸拏仍旧只坐在榻前念念有词,这种状态已经持续了将近小半个时辰,他越看越无法信任这个所谓的巫医,在他看来此人与其说是大夫不如说是个彻头彻尾的江湖骗子。
念念咒就能祛病消灾?当他三岁稚童呢!
于是他挂起脸,在旁人看来显得格外凶神恶煞,神鬼勿近,如同恶鬼罗刹一般面目可憎。
“究竟如何?快开方子啊!”这不知是高炎定第几次催逼巫医开方子煎药,然而都没得到回应,对方始终老神在在地在那边跳大神、念咒。
就在高炎定忍耐到了极限,即将怒而暴起拔刀叫这个神棍闭嘴的时候,阿癸拏总算有了反应。
他慢慢站起来,身上披着的宽大巫袍流水似的滑下来罩住双足,这袍子也不知是用什么染就的,比寻常见到的布料都要来得乌黑,像是连阳光都渗透不进去一般,外加他脸上青黑色的纹面图案,让他在白日里都显得鬼气森森。
他身上还有昨日被大王子几个虐打出来的伤,不过行动举止间还算灵活自如,应当都只是些皮外伤,大体不碍事。
他除了念咒外没说过一句话,不知是不懂中原话不愿和自己鸡同鸭讲还是因性格冷漠不愿搭理外族人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