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自己预想的一样,死在灌木里的人正是“报讯未归”的乌塔。
这样,事情的来龙去脉便明了了。
明景宸道:“邹大先将窦玉杀害,然后趁其中一个狱卒解手离开的时机凭借一身强悍的硬功夫破开牢笼,接着将乌塔杀害后抛尸。做完这些后,他又扮成乌塔回到牢门口与他上峰搭话,假借自己外出报讯顺利脱身。”
老妪道:“他既然懂易容乔装,为何不干脆将乌塔易容成自己模样,造成他与窦玉一起被人杀害的假象,便谁都不会怀疑到他身上,岂不更好?”
“并非如此,”明景宸走出灌木丛,面朝南边远眺,“邹大之所以要扮作狱卒,无非是为了那副异族相貌,好助他在戎黎地界畅行无阻。如果我没猜错,此刻他应当已经趁城中混乱远遁而去。况且易容绝非易事,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制出一张人皮面具已是难得,更遑论做出两张。这面具制好后,还需覆在脸上做修饰调整,工序繁琐至极,绝非一时之功。”
“这么说罢,即便他争分夺秒将乌塔易容成自己的样貌,在这么赶的情况下,只会错漏百出,很容易被人看出蹊跷,如此不过是白忙活一场,节外生枝罢了。”
他又问小吏:“你说你解手回去就见‘乌塔’从大牢里冲出,是不是?”
“没错。”小吏回得斩钉截铁。
“那你可曾看清他的容貌?”
“这……”小吏犹疑不绝,思索了会儿才道,“似乎没怎么看清。”当时天已经黑了,他看到一个狱卒装扮,嗓音相似,又说戎黎语的壮硕男子,便想也没想将其当做了乌塔,并未仔细探究对方形貌。
明景宸道:“那个时候,邹大应当还未修饰好脸上的人皮面具,只能借着夜色掩饰自己脸上的异样,靠粗略地模仿乌塔的声音蒙混过关。至于他不惮于掩饰自己杀害窦玉、乌塔后逃之夭夭的事实,左不过是因为他并不担心我们发现真相。”
高炎定眸中闪过冷茫,“因为他那个所谓绿林好汉的身份,也是假的,他本名也不是邹大,甚至那张脸也不是他本人的脸。”
明景宸点头,还有一点疑惑埋藏在他心底,并未诉之于口。
他想问高炎定,派邹大前来北地的人与之前几次三番构陷他,想要动摇北地局势的幕后之人是否会是同一个?如果是,那会是谁?
此前他俩有因为类似的话题不欢而散过,若是再提及此事,十有八九还是会闹出不愉快,自己既然知道对方心里的答案,又何必多此一问。
明景宸正想得入神,以至于高炎定唤了他好几声才反应过来。
对方的脸部棱角被清冷的月色软化了稍许,更为俊美无铸,桀骜硬朗的眉目少了些自视甚高的睥睨傲然,多了点缱绻情谊,像是一柄利刃被炼成了绕指柔。
可惜现下的明景宸还不知这丝铁汉柔情只他一人独享,还当是高炎定故意为之布下的迷瘴。
高炎定道:“景沉,你其实一早就怀疑上他二人了,对么?”
“只是怀疑,没有实质性证据。况且……”明景宸觉得后期的邹大很是反常,他明明可以装得分毫不差,却故意在自己面前露出马脚,像是担心自己察觉不到他的异常一样,频繁地表现出他与窦玉之间他才是占据主导的那一方来,以此勾起自己的怀疑。
老妪听到这儿,才算明白了过来,知道邹大和窦玉两人恐怕是这个中原王爷的死敌派来的细作,潜伏在他身旁欲行迫害之事,“原来是这样,所以当初他二人中毒,你才会要我找间牢房将他们看管起来。”
明景宸不语,相当于是默认了这件事。
然而高炎定可没那么好糊弄,“你什么时候开始怀疑他俩的?”他眼中锐芒锋利逼人,在这样的视线探究下,任何的谎言都将无所遁形。
明景宸道:“在安宛的时候。”
高炎定只觉得一把怒火冲上自己的天灵盖,他咬牙切齿道:“你既然出发前就知道这两人目的不纯,你竟然还敢带他俩一同上路!”
见他想要反驳,然而这次高炎定可不会心软听他狡辩,继续道:“怪道潘吉与我说,出发之前,你曾私下提点过他,如果途中遇到意外不幸走散,让他不用刻意耽搁脚程寻找你的行踪,只需带人赶到戎黎王庭等待接应信号即可。”
明景宸撇撇嘴,暗嗔那个潘吉怎么老实到把这种小事都一并告诉了面前这个难缠的混账。
“是又如何?这难道不是未雨绸缪?”
【作者有话说】
咱们周五见~~
◇ 第108章 年少之时
高炎定面色冷了七分,隐有雷霆之怒的征兆,“我看不是未雨绸缪,而是早有预谋!你存心以身为饵试探他二人,是也不是?”
即使没有那场沙暴,依照这人的性子手段,估摸着后续也会寻到别的借口,与邹大、窦玉这两个贼人独处。
被戳穿了这事,明景宸也不以为怵,他自认为自己做得没错。起先就像邹大掩饰的那样,自己误以为窦玉才是他二人之中主事的那一个,听到窦玉提议要自己带邹大一同上路,因不放心留这么个极有可能心怀叵测的人在安宛,便将计就计一块儿走。
谁知半道上天公作美,省了自己再费思量另行筹谋——因为一场沙暴,他与邹大、窦玉脱离了大部队。
一路行来,发现邹大言行愈发古怪,总是不考虑窦玉这个主人家的想法自行决断,而窦玉对他明里暗里也有些敬畏和别扭。
自己便把关注重点换到了邹大身上。
谁知,直到那夜神庙事发,邹大也没有做出什么不利于自己的事来,一直安分老实。
当初,要老妪将二人关进牢房,也不过是多防备了一手,怕在营救高炎定的关键时刻,邹大他们会突然出手让自己这边功亏一篑。
却没想到,这人竟然先一步将窦玉杀了,率先逃了。
这是害怕等高炎定脱险后,自己会对他们不利?
高炎定见他面上毫无悔过之意,只觉得心火难抑,焚得自己五内俱痛,“你知道这样任性妄为究竟有多危险?你是把自己置身于险境,若你有个差池,你教我……教我……”他堪堪止住了话头,一双眸子被怒火灼得晶亮,一眨不眨地盯着明景宸,仿佛要在对方身上烧出几个窟窿来才肯罢休。
明景宸突然生出一点心虚来,竟不敢迎着他那两道眸光回望,他垂头看着鞋尖前的一块带着裂纹的石头,思索了半天才找到一句反驳的话,“你自己故意被戎黎人抓获,难道不是以身涉险,哪来的脸说我?”
“你……”高炎定语塞,一张俊脸被他堵得忽青忽白,怒火也被他的抢白浇灭了大半。
老妪担心他二人又要吵起来,见高炎定一方已有偃旗息鼓之意,急忙插嘴道:“现下该怎么办?是否需要我派人出城搜找?”
明景宸道:“找也没用,邹大身手了得,又精通易容,除非他自己露出马脚,想要在大漠中找到此人,有如大海捞针。”
“这该如何是好?景公子可有办法抓住此人?”
明景宸看了高炎定一眼,没想到又与他灼热的目光撞了个正着,他迅速移开视线,望着头顶星河,道:“我黔驴技穷,无甚良策。你问镇北王罢。”
老妪望向另一个当事人,谁知高炎定像是全然不放在心上,只道:“随他去罢。”
既然两个人对追捕邹大的事都不热衷,这事又与自己无关,老妪也乐得清闲。
这时又听高炎定道:“窦玉虽然与歹人勾结,但他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能吏,如今身死异乡委实可怜。中原讲究土葬,有劳你派人找块地将他安葬了。”
这不难,老妪想也没想就一口应承了下来。
回去的路上,高炎定与明景宸并辔而行,渐渐将马速降了下来,驱马在路上慢悠悠地溜达。
老妪还有事要去办,无暇陪他俩在这儿遛弯看风景,索性先走一步。
夜里的月煌城显得越发荒凉寂静,风比方才刮得还要大,吹得人两颊和耳朵针扎搬刺痛,两人将兜帽罩在脑袋上抵御寒风,虽然离得很近,但说起话来必须要比平日里大声许多。
明景宸知他有事要说,一直在等他开口,等了许久,才听他忽然问自己,“景沉,你似乎对江湖手段很是了解。”
能一眼认出残留在尸体脸上的易容胶泥,需要何等的见识和洞若观火的能力。虽亲卫中有精通易容的能人,但高炎定自己对这些江湖上的奇技淫巧、旁门左道知之甚少,若换做是他,八成会忽略这点细节,压根不会看出邹大会易容术。
明景宸还当他憋了半天要问什么大事,没想到竟是为了这个,他心头一松,觉得这事说出来也无妨,便没有否认,“不错,我年少时曾孤身游历五湖四海,与绿林江湖中人有所来往,易容术也是那时候在机缘巧合之下才见识到的。”
当年高炎定的祖父高玄正还曾与他结伴同行过一程,虽然时间不长,但也毕生难忘,高玄正的风采学识都令他由衷的佩服,如今想来,恍如昨日,记忆犹新。
明景宸有些遗憾,有些感慨,不过这些陈年旧事他是不会在高炎定面前多提一个字的。
“怎么?镇北王莫不是担心我也同邹大一样,是身具奇术、心怀叵测的细作?”
当“镇北王”三字从这人嘴巴里蹦出来时,高炎定就心知不好,只有对方心气不顺的时候才会这般阴阳怪气地称呼自己。
这种认知让高炎定十分郁闷无奈。
敢情这“细作”一事是绕不过去的坎了,怎么老是旧事重提?
高炎定又气又恼,顿时生出几分捉弄他的小心思来,他忽然勾起嘴角,不等明景宸反应过来,探身出手在他白皙的脸蛋上捏了一把,笑嘻嘻道:“那我便仔细瞧瞧,你这张脸是真是假,是否也是蒙了张人皮面具才长出这般的仙姿佚貌,否则好端端的俊美公子怎么偏生长了张刁钻的嘴?”
明景宸气鼓鼓地将他的臭手挥开,口中轻喝一声,策马朝前跑了起来。
高炎定虚甩了几下马鞭,望着他的背影远去却没有立刻追赶。
年少时曾浪迹江湖?
高炎定之前猜测明景宸是自小就被有心人特意照着天授帝的喜好栽培养育长大的,后来又被逼着去侍奉那老皇帝。若真是这样的话,他怎么会在年少时浪迹江湖?
他琢磨了半天,等马慢悠悠地溜达到居所,望见窗柩里透出的一道烛光,忽而呢喃自语,“难道是他曾经反抗、出逃过才会流落江湖,后来又被宫里的人抓了回去?”
他越想越觉得在理,顿时又对明景宸生出更多的怜惜之情来。
◇ 第109章 千杯不倒
之后的几天,在高炎定的帮扶下,老妪很快平定了王庭的内乱,因过去的几十年她名不见经传,如今自然也无法彻底让剩余的各部族长、大臣信服。
她心知高炎定不会为了自己在月煌城停留太久,所以她急需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并新的盟友让她能快速地堵住那些反对的声音。
好在她很快想到了一个办法。
塔尔汉的儿子们在这场混斗中死伤惨重,但还留下了一个三四岁的稚童,他是塔尔汉最小的一个儿子,他的生母在产下他之时血崩而亡,母族也不如前头几位成年兄长家来得强悍,早前他们也没抱过争夺汗位的希望。
谁能想到风水轮流转,最后竟然便宜了自家。
老妪扶持这个三岁的小娃娃登上了汗位,自己作为塔尔汉的阏氏名正言顺地临朝听政。
而阿图克这个右贤王在新可汗登位后,很快在自己西边的领地上自立为天都可汗,在戎黎语中天都就是不朽的太阳的意思,以此可见其勃勃野心。
不过,高炎定对这样的局面是乐见其成的。
在新大汗登位后不久,他便决定离开月煌城返回北地。
离别当日,秋阳杲杲,碧空如洗,风从城外沙丘上空刮过,吹得旌旗猎猎作响。
老妪身着半旧衣裙,头戴金镶玉贝神鸟宝冠,耳上坠着串饰金珠白玉耳珰,言笑晏晏,竟像是比那夜神庙初见之时年轻了十来岁。
明景宸感叹,果然权势是最好的长生不老药,不分男女,都为它趋之若鹜,奋不顾身。
如今老妪得到了她梦寐以求、汲汲营营的一切,希望她能惜福知足、励精图治,令她治下的百姓安逸长乐。
明景宸望着月煌城灰白色调的粗犷轮廓,只觉得五十多年前的那次出使终于在今天真正的功德圆满了。
老妪将一碗酒递给他,明明方才还在笑,此刻愁绪却爬上了眼角,与层叠的皱纹交缠在一块儿,她以一种回忆的口吻道:“当年我曾穿着同样的衣裳在这个地方为他送酒饯别,他一连喝了十大碗烈酒,延谷诨赞他好酒量,真勇士,千杯不醉。我却发现他脚下趔趄了一下,双颊生了一片烟霞,有玉山倾颓之势。只是他太过镇定,说话也仍旧不紧不慢,导致大家都没看出来,其实他已经醉得不轻了。”
明景宸一愣,不过很快掩饰了过去,他接过酒碗,戎黎的酒比中原的要浑浊不少,如同这边的气候环境一般,飞沙扬砾,荒凉肃杀。
他苦笑,现在别说十碗,就是手上这一碗,全部喝下去,恐怕自己就会出尽洋相。
只是,故人言辞恳切,诚心相送,当年他已辜负良多,如今小小要求,他不愿再拒绝。
想到这儿,他欲干了这一海碗,谁知斜刺里突然伸出一只手将碗夺了过去。
高炎定挑眉瞧着老妪,狂放恣意的潇洒中夹带着睥睨不屑,如同脚下的沙土无边无垠,他披了条玄色织锦披风,在风沙和碧空之下高高扬起,远看犹如一朵孕育着雷霆风暴的云。
“景沉身子弱,这样的烈酒我替他喝了。”说罢,一仰脖子几口就将碗里的酒喝干。
他将海碗翻过去给老妪他们看,酒液沿着流畅的下颚线滑至凸起的喉结处,最后沾湿了领口,“一海碗够了么?”
老妪看见旁边砸了一地的碎瓷片,显然高炎定方才已经喝了不少,她心中有些不快,却不敢表现得太明显,便笑道:“王爷海量,今日好酒是管够的,一碗不够那就十碗。”
谁知高炎定把手一挥,像是在战场上挥师百万,杀敌冲锋,恁的豪气干云,“十碗哪够!搬坛子来!”
话音方落,他身后六百多将士忽然手持兵器一道朝天喝彩助威,声击寰宇,就连脚下的沙土也被这磅礴之势震得簌簌抖动。
明景宸拽住他的手臂,“你疯了!你待会儿是想躺着启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