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长明 第70章

高炎定刚将他放在榻上,对方就悠悠睁开了眼,眸中蒙着淡淡水雾,眼尾薄红渐染,外加两道入鬓的长眉,真如一幅青山远黛,近水含烟的画,一观之下令人倾倒。

明景宸眨了眨眼,睫毛扑朔若蝶,等眼里迷蒙尽去,他脸上又带上了两三分的冷,像是雾散后又在秀水明山间下起了一阵小雪。

“我怎么在这儿?”他记忆还停留在高炎定背着自己在戈壁上撒欢发疯的片段,怎么一转眼就回到了营地?他挣扎着坐起,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不是躺在原来的那顶帐篷里。

高炎定笑嘻嘻地坐在他手边,“见你睡得香就没忍心把你叫醒,刚才回来时又碰到了放哨的将士,和他们说了几句话,一时没留意,下意识就把你背回了我的营帐。”他脸上笑意诚恳,看着不像是在撒谎。

明景宸半信半疑,总觉得事有蹊跷,却又说不上来高炎定骗自己能有什么好处。

于是,他道:“既然这样,我回自己那里去。”他伸腿要下地,却被拦了下来。

高炎定关切道:“外头夜黑风高,等你回到自己帐篷,睡意都跑得差不多了,我这儿地方宽敞,今夜就在这儿睡罢。”

明景宸轻推了他肩膀一下,坚持要走,没想到这人竟然纹丝不动,简直比愚公移山中的那两座山还要顽固。

明景宸有些着恼,“不必你费心,况且距离很近,你快些让开。”却见这人冥顽不灵,他顿时心头火气,抄起一旁叠放的被褥就朝对方脑袋上盖去。

谁知,高炎定在被兜头罩了个晕头转向的时候,明景宸也被一个突然从被褥里掉出来的东西砸了个满怀。

四四方方,有棱有角,被布料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裹着,显得严严实实,神神秘秘。

外头包着的布料是一块刺绣对狮吉祥如意纹锦,像这种样式的丝绸制品在戎黎极其周边部落都是格外珍贵稀有的奢侈品,说是价比黄金也不为过,只有真正的贵族、王室才有金钱和实力拥有。

这东西不算轻,沉甸甸的颇有些分量。方才砸在怀里,还挺疼。光凭触感和这个重量,瞧着倒是像包着块石头。

他下意识伸手,想要揭开包裹着的丝绸看看这下面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然而高炎定的反应出乎意料的大,对方以一种蛮横的姿态从他怀里将这件物什抢夺了回去,虽然只是一闪而过,但明景宸却实实在在地从他脸上捕捉到了恐慌和震怒。

仿佛这里头藏着的是他绝不能为外人知晓的隐秘和不堪。

明景宸脸上的错愕转瞬即逝,他收回方才伸出去的手,目光在那东西上转了一圈后迅速挪开,只轻描淡写地道:“我先回去了。”

这次他没有受到任何阻拦,直到他走出帐篷,被外头的冷风吹得一抖擞,身后的高炎定也始终没有说一句话。

帘笼在身后落下,将帐篷里透出的光逐渐遮掩,明景宸忽而侧过脑袋,余光飞速穿过狭小的缝隙从而窥探到里头一点深藏的隐秘——那刺绣精美、泛着华丽光泽的布料被急不可耐地揭开,露出一角莹润光泽的料子,色绿如蓝,仿佛还有花纹。

可惜也只是眨眼的功夫,再多的却是看不清了,那帘笼已然闭合,将他的视线彻底挡在了帐篷外。

明景宸眼皮跳了跳,一颗心莫名在胸腔里跟着咚咚作响,他深吸了一口气果断地转身离去,可明明自己的帐篷离这里不过十来步距离,他却走了将近一盏茶才回到住处。

躺下后,只要一闭眼,方才窥伺到的一幕就在脑海里反复上演,那沁绿的颜色,里头仿佛承着一汪碧水,如同将天下山湖之灵秀都装在了其中,明明动人心魄,却教他发自心底地感到恐惧。

这种不安困扰了明景宸整整一宿,令他辗转反侧,目不交睫,直到天蒙蒙亮,他才终于不堪重负地迷糊睡去。

然而,一闭眼就一脚踏入了梦魇的陷阱中。

他站在茫茫夜色里,狂啸的北风肆意凌虐,发辫被吹在脸颊上,如同劈头盖脸的一顿软鞭,火辣辣地疼。

他身处高炎定的帐篷外,近处是一堆篝火,明明火焰烧得热烈旺盛,他仍旧觉得浑身像是被埋在雪里一样刺骨得寒冷。

周遭悄寂无声,仿佛整片营地只剩下他一人,他掀开帘笼,里头同样不见高炎定的身影。

但那熟悉的、被丝绸包裹着的东西还静静地躺在榻上,让他禁不住成为被好奇心操纵的傀儡,一步步朝它靠近。

揭开布料的手微微颤抖,胸膛里像是镂空了一大片,一颗心没着没落地疯狂跳动。

那丝绸一层又一层,仿佛无穷无尽,在他脚边堆成了一座小山,几乎要将他整个儿淹没。

就在他耐心即将耗尽的时候,那丝绸总算到了尽头,他心口憋着一股气,太阳穴突突地跳,连手背上的青筋脉络都因为过度的紧张被刺激得根根分明。

明景宸将最后一层布料掀开,眼前闪过一道白光,他定睛一看,顿时瞳孔紧缩,只觉得血液逆流,如遭雷击。

只见那丝绸下的物什现出了庐山真面目——一颗血淋淋的头颅,青白、冰冷、缠绕着死气。

更可怕的是,这颗头颅上的五官有着记忆中属于那个十多岁便初登大宝的少年皇帝兕奴的影子。

明景宸抖如筛糠,他狠狠闭了眼复又睁开,然而眼前所见无一改变。

就在他颤着手想要去摸一摸以此来确认真假的时候,原本闭合的眼睛突然大张。

“小皇叔——”属于亡者的瞳孔内只剩一片灰白的浑浊,如同死鱼的眼珠,暴突着。

头颅眼角留下两行血泪,殷红刺目。

“小皇叔——”死人的嘴巴开开合合,不断重复着这个熟悉的称呼,令明景宸惊惧交加的同时心如刀割。

“兕……兕奴……”明景宸呢喃。

“小皇叔——”头颅上的眼睛再次睁大,仇恨、狰狞、痛苦装得满满当当几乎就要从眼眶里溢出,“汝甘为乱臣贼子乎?”

明景宸惊恐万状,脸上血色尽褪,他刚要分辨,却见那头颅突然迅速枯蔫下去,如同一盆枯败的盆栽,青白面皮上开始爬满皱褶和黑斑,变作苍老阴鸷的陌生模样。

“小——皇——叔——”老朽的声音沾染了地底死尸的恶臭,宛如鬼哭,“汝甘为乱臣贼子乎!!!”当最后一个字从口中蹦出,这颗头颅像是用尽了残留在人世的最后一丝怨念,面部瞬间皲裂开来,化成无数砂砾,被吹进帐篷的狂风一卷,彻底消散在眼前。

“啊——”明景宸蓦地睁眼坐起,眼前所见与入睡前无异。

【作者有话说】

咱们周五见~~~

◇ 第112章 回到北地

这里不是高炎定的帐篷,没有空置的床榻,没有丝绸包裹的头颅……

可方才的梦境是如此真实可怕,仿佛自己的指尖还残留着那种冰冷又窒息的死亡气息,那句浸着毒液的残酷诘问反反复复地在他脑海中盘桓,几欲令人疯狂。

明景宸颓然地倒在榻上,怔忪地望着头顶的毡布出神,直到旭日东升,万丈霞光将荒芜的戈壁照得璀璨耀目,外头陆续传来人声马嘶以及埋锅做饭的动静时,他才强撑着疲乏的身体爬了起来,整理了一番仪容后走了出去。

巧的是,抬眼就与他目前最不想见到的那个人撞了个正着。

高炎定手里端了碗粥并两块饼子正在他帐篷外徘徊,见他出来,脸上倏忽闪过一抹尴尬和心虚,他嘴角朝上微扬,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神情,可目光却只落在粥碗里,并不敢直视明景宸。

“起了?昨晚……睡得可好?”这边问得于心有愧。

而明景宸顶着两只布满血丝,眼下带着青黑的眸子答得心安理得,“睡得很好,劳你惦记。”

又是熟悉的阴阳怪气,这下高炎定总算憋不住抬眼将他仔细打量,一看之下,欲言又止。

明景宸心下烦躁,没耐心和他打机锋,便道:“你有事么?”若是无事,就不要杵在这儿让旁人看了笑话去。

虽然周遭看似无人明目张胆地往这边瞧,但他俩在帐篷前像木头人似的僵持了这么些时候,明景宸早就敏锐地捕捉到几十道鬼鬼祟祟的目光似有若无地在他俩身上来回飘荡。

他不喜欢这种被人当做热闹来瞧的感觉,仿佛他已经沦落到要以供人取乐为生的窘迫境地,这无异是在他的自尊上狠狠地插了一刀。

更遑论这些人还都是高炎定的将士属下,他更加丢不起这个人。

高炎定干咳一声,将手里的粥碗和饼子往他眼前送了送,“给你送早膳,进去吃?”一副不打算立马走人的架势。

明景宸并不想和他独处,于是坚决地摇了摇头,接过吃食,走到近旁冒着白烟的篝火残骸边坐了下来,就着米粥开始吃干巴巴的饼子。

他没什么胃口,与其说是在吃饭,不如说是在等高炎定自觉离开,可惜这人天生与自己不对付,总是在他心烦意乱的时候偏偏要在他面前碍眼,像是扎在自己眼里心头的一根利刺,总能觑准最绵软的皮肉,毫不留情地往里钻。

直到喝完一碗粥,明景宸手里还有一个半的饼子没吃完,他胃里撑得慌,一时对剩下的食物有些头疼为难。

高炎定伸过来一只手,“给我罢。”

明景宸以为他是要将干粮收起来,却没料到这人拿了饼子就对着自己咬过的地方直接啃了一口,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被人塞了把沙子,堵得说不出一个字,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两三口将那半张饼子吃完,然后又开始吃完整的另一张。

也许是太饿了,明景宸心想,况且他俩都是男人,分吃一张饼实在没什么大不了的。

此刻的明景宸已经自发地将高炎定是个断袖的事忘了个一干二净。

两人都对昨晚的事闭口不谈。

等到出发时,明景宸刚把马缰解开,就听身后传来一阵威风凛凛的马嘶,他转身一看,高炎定端坐在骏马上,朝自己伸手,“今日我与你同乘一骑。”

“不……”剩余拒绝的话全部破碎在漫天飞舞的风沙中,明景宸只看到马上之人忽然一个探身,朝自己半俯下腰,然后就感到腰肢一紧,整个人就被高炎定这厮掳上了马背。

对方火热的胸膛紧紧贴在自己脊背上,中间隔着几层衣物都无法阻隔这股灼人的温度,身后坐着的仿佛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座被烈日烤得滚烫异常又固若金汤的高城。

两条健壮的臂膀将他圈了起来,像是在占地为营,高炎定一手执马缰,一手帮明景宸戴上兜帽遮挡风沙,“累了就闭眼睡觉,有我在,必然不会叫你滚下去。”说着甩了甩马鞭,口中长喝一声,马儿就撒开四蹄朝前飞跑了起来。

明景宸不适地动了动,对方的大腿下意识贴了过来,随着马匹疾速奔驰,那蓄满力量的肌肉绷紧到了极致,与自己的腿根之间几乎严丝合缝,不留余地,然后反复摩擦。

这种情况下,明景宸哪还有睡意,只恨不能立刻从马背上跳下去好离这家伙远远的。

然而前后左右全是疾驰的将士,旌旗招展,沙尘漫天,声势之浩大将他要说的话全部吞没,耳边除了猎猎风声就是磅礴的马蹄声,整片戈壁都因为这些人全速前行的动静微微震荡。

仿佛这不是一支六百多人的队伍,而是百万雄师,气吞山岳。

一行人回到安宛的时候,重阳节已经过去了好几日,听雪堂廊下摆着好些傲然怒放的秋菊,香气盈天。

梅姑领着珠云及一干仆从已在门口静候多时,一直等到了日薄西山,才见到一辆低调的马车远远地朝这边驶来,刚在院落前停驻,驾车的潘吉就跳下了车,亲自为里头的人打起帘子。

高炎定抱着明景宸径自从车上下来,梅姑和珠云立马围了上去,只见怀里的人双目紧闭,发丝微乱,面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脸上尤带着餐风露宿后的憔悴狼狈。

梅姑心疼得不得了,连忙唤珠云去外头传大夫。

高炎定脚步顿了顿,道:“不用去叫大夫,进城前就让人快马去传了,先进去再说。”

他将人抱回寝居,让梅姑等人给明景宸擦洗换衣,自己则寸步不离地守在床头,不敢教对方离了自己视线片刻。

大夫来得很快,仍旧是先前的那位军医,他熟门熟路地把脉开药,一边斟酌方子上的几味药,一边对高炎定道:“王爷暂且宽心,景公子身子弱,受不住长途奔波之苦才会发热昏迷,等吃了药,先观察两个时辰再看看。”

“若是吃了药仍不退热又该如何?”高炎定没那么好糊弄,面孔一板堪比阎罗。

军医苦笑连连,小心试探着说道:“要不然,王爷您还是把薛神医请回来罢?”每次给景公子看诊,他都心惊肉跳的,就怕对方一旦有个三长两短,面前这位杀神就要把自己拖出去军法处置。

自己老胳膊老腿的可受不住那胳膊粗的军棍。

无奈之下只能祸水东引。

高炎定愤愤地一拳捶在床柱上,“我就说要把薛苍术寻回来!来人!”现下他已经没有多余的理智去管明景宸是否同意了,一叠声地将金鼓叫到跟前,十万火急地嘱咐他道:“命探子尽快去寻薛苍术的踪迹,不论她愿不愿意,绑也给我绑回王府来,快去!”

“是!”金鼓不敢耽搁,连忙飞奔出去传令。

等汤药熬好了端上来,高炎定亲自把药一点点喂下去后,才疲惫地捏了捏眉心,舒出一口浊气来。

梅姑道:“王爷,您赶紧回去休息罢,这儿就交给奴婢。”

高炎定瞧了眼天色,见外头都黑透了,他站起身,取过一旁的披风系在身上,“今夜是歇不成了,我还得去军营一趟,夜里你们几个辛苦些,若有事立刻遣人来知会我。”

“奴婢晓得。”

送走了高炎定,梅姑和珠云一刻不离地守在床边,中途军医又来看了一回,嘱咐她俩用烈酒给明景宸擦了一回身后,温度总算慢慢降了稍许,到了天明,人倒是醒了,只是精神气仍旧恹恹的,憔悴支离得像是纸做的美人灯笼。

梅姑亲自熬了一碗鱼糜粥,里头掺了胡萝卜和绿叶菜,一丝腥气也无,吃一口满嘴的嫩滑鲜甜。

明景宸吃了小半碗,经不住对方的苦苦劝食,又勉力吃了剩下的半碗,梅姑方才眉开眼笑。

像这般一日三餐被人端到床头,吃完再灌下一碗苦涩药汁的日子,明景宸已经在这短短一年的时光里经历了无数次。

好像自从来到这个荒谬的时空,遇到了高炎定这个人,大半的光景,自己都是这般虚弱不堪地躺在床榻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多走两步路,多说一句话就会晕眩阵阵,力有不逮。

明景宸摩挲着枕下的小瓷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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