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长明 第78章

不想对方却道:“季松,你去收拾整理平日里掌管的账册。”

“是……小人……小人遵命……”

到了此刻,季松才后知乎觉地意识到似乎自己不用去死了,他望了望周边几个熟悉的同僚,只觉得像是在梦中,他有多久没见到这帮人这般脚不沾地、干劲十足的模样了。

那将士见他领命后只干站在原地眼巴巴地看着别人忙活,以为他想偷奸耍滑,立刻对其怒目而视。

季松后怕地退了两步,白着脸跌跌撞撞地飞奔进屋舍中翻找账册。

等整理出来后,他又跟着那些人将这些繁杂沉重的账簿抱出屋子,搬到前衙的空屋子里。

如果他没记错,这屋子原先是鲍太守用来收纳古董字画的地方,一夜之间却被撤得干干净净,又被人塞进来十来排置物架,每个架子上都贴着类目和年份,以此代表这一处应当摆放何种文书。

而他的几个同僚此时就在这些置物架之间穿梭来去,将一册册书卷按门别类地放置在上面。

这回不用来人吩咐,季松主动加入其中,等忙到晌午,又跟着用了一餐饭,刚咽下最后一口米饭,前头就来人说传他去问话。

这下季松又紧张起来了。

老实说直到现在他都不清楚外头究竟发生了何事,干活的时候借着架子的遮挡,他也曾和一两个同僚短暂地交换了下情报,结果仍旧一无所获。

大家都是被莫名其妙地关了半天,然后被拉到这里开始干活。

要不是周遭这些陌生士兵的存在,他们都以为是鲍太守又想重新改造府衙,所以折腾他们搬东西、挪地方。

季松跟着来人走到前厅大堂,此时里头已经有人在禀事,对方就让他候在廊下。

他大着胆子撩起眼皮偷觑里头的人,没见到鲍太守发面馒头似的身形,只看到一截修竹也是的侧影,亭亭静立在堂中央。

秋风携了菊香在廊下飘散,季松眼底盛满竹影,耳中如闻仙音,他屏息听了半天,里头虽然站了好几个人,但来来去去始终只有一道年轻的男声在发号施令。

对方语速清而快,一会儿是伤患安置,一会儿是人员部署……一条紧跟着一条,季松在府衙供职了多年,也未曾听到过鲍太守下达过这么多头头是道的命令。

他正想得出神,忽听那道嗓音突然停顿了一下,然后是茶盏碰撞的轻微响动,没过多久,就听对方又道:“进来。”

季松愣了愣,过了片刻忍不住环视周边,发现似乎这话是对自己说的时候,才仓皇地步入堂中,纳头就拜。

“不必多礼,快起身罢。”

季松诚惶诚恐地站起来,腰仍旧是弯着的,头垂得低低的,恭顺谦卑到了极点。

那道声音安抚道:“不必惊慌,只管如实回话便好。”仿佛是初春化雪的第一缕暖风,融融地吹在面颊上,将他的不安带走了大半。

◇ 第126章 秋老太君

季松闹不明白这位凭空出现的贵人究竟是何身份,原先的鲍太守如今又在何处,不过这些疑惑并未困扰他太久,因为对方话音刚落,就喷珠溅玉地提了一连串问题要他回答。

季松脑内的弦一下绷紧到了极致,屏息凝神地将这些问题一一记下,就怕错漏了一个字,再没空闲去胡思乱想些别的。

好在对方问的都是季松惯常熟悉的事,譬如银钱开支、库银几许,他都了熟于心。

从开始的惊弓之鸟到后面的头头是道,季松在对答如流中悬着的一颗心总算落到了实处。

也许是中途对方的几句赞许让他的鼠胆稍稍大了那么一丁点,季松一边如实回答,一边抬眼偷觑对方面容。

玉石光泽的玲珑下颚,秀色菡萏般的薄唇,然而还未等他窥得全貌,外头突然气喘吁吁地跑来一人,高声喊道:“景公子,不好啦!秋家来人啦!”

秋家!都不必多想,佩州哪里还会有第二个秋家!

季松赶忙闭了嘴,侧身退到了一旁。

“昨日抓了许多,现在来的是谁?”对方似乎对秋家背后代表的势力很是不以为然,和方才发号施令和提问时候的语速比起来,缓慢了许多,很有点漫不经心和不予理会的意思在里面。

“是……是秋家的老太君……她的马车此刻就停在府衙门外……”

“是她呀?高炎定的外祖母?”

“是……”

季松骇然,这是把秋家人抓了,人家老太君来兴师问罪了?

这位老太君是什么来头,整个佩州的人没有不知道的,那是连镇北王来了都要对她行晚辈礼,叫一声外祖母的存在。

然而对方并没有因为这位大人物的到来就着急忙慌地迎出去,只又叫了季松的名字,让他将未说完的话继续讲完。

季松都不知道自己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在回答,应该是有些错乱和前言不搭后语的,到最后他只能听到头顶上那人轻叹了一声,却没有多加苛责怪罪,“你去罢,往日里做什么,接下去仍旧做什么。这几日抚恤、修缮银钱的支取仔细登记,若是有人钻空子,只管来报我。”

“是,小人遵命。”

当季松总算敢抬头的时候,那人已经步履匆匆地离开了,只能看到长廊拐角处翩飞的一角衣袂,落花流星般的闪过,很快隐没了行踪。***荣陵太守府的大门修得很是开阔,然而再气派辉煌也不及外头停着的车驾来得财大气粗。

《周礼》有云:天子驾六,诸侯驾五,卿驾四,大夫三,士二,庶人一。

如今虽时代不同,但朝廷对官员及家眷的衣食住行、生死婚葬都制定了标准。

一旦逾制,被人揭发,那就是僭越的重罪。

眼前这辆富丽堂皇的马车,不管是车驾的用料还是图案装饰,都已经超出了秋府老太君该有的规格,更遑论拉车的五匹马神骏异常,一丝杂毛也无,如果没有看错,那是来自戎黎的良驹,是千金难求之物。

明景宸看到这些,眉眼压得极低,他忽然想起当初第一次见到镇北王府时候的情景。

一样的僭越,一样的狗胆包天!

想到马车上的人和高炎定这厮的关系,他心里立马冷嗤道,真是一窝狐狸不嫌骚,祖传的逆贼狂徒!

秋府的管事见从府衙里走出一位身段细弱,容貌惊人的年轻公子时,不由地一愣,他跟在秋家主子后头在佩州为虎作伥惯了,一时改不掉傲慢的姿态,又见来人姿容倾世,就用鼻涕虫一样粘稠恶心的目光来来回回地在对方身上打量。

还总是下流地在腰肢以下流连忘返。

明景宸抬了抬手,身前立刻闪现一名魁梧的亲卫,先堵嘴,再反剪双手制服于地,最后把人拖曳了下去,从头到尾都没让这名管事发出丁点声响。

其余到场的秋家下人见此就要呼喝,可只听“蹭蹭”不断的刀兵出鞘声在周遭响起,所有人瞬间都识趣地闭上了嘴。

然而马车内的秋老太君不知外头的风云诡谲,以为里头抓了自己儿孙的贼人还在拿乔,龟缩在府衙里不愿出来见她,原本阴沉的面色愈发垮了下来。

这些年,还不曾有人敢这般怠慢与她。

她气恼不已,向身旁跪坐着的侍女使了个眼色,对方会意,高声传达她的意思,“刘管事,里头还是没有动静么?老夫人命你现在就带人进去请他出来!”

她刻意在“请”这个字眼上着重地顿了顿,意思不言而喻,既然他自己不肯出来,那就用点非常手段把人弄出来。

可惜外头没人应声。

侍女又重复了一遍,车外仍旧鸦雀无声。

真是奇了怪了。

侍女无措地看着秋老太君,意料之中地在对方的脸上看到了抑制不住的怒火。

“真是反了!好你们这些轻狂无礼的奴才秧子,竟敢如此不把主子放在眼里!”秋老太君勃然大怒,“去!去找刘管事来!”

那侍女应声后就要掀帘子下车,却听外头有人朗声道:“老夫人不用费心思去找了,人已被在下扣住了。”

秋老太君神色顿变,稍顷对侍女道:“打起帘子。”

车帘被卷了起来,明景宸到了此时才看清这位鼎鼎有名的秋家老夫人的庐山真面。

对方约莫杖朝之年,头发花白,但梳理得一丝不苟,发髻上插着翡翠镶珍珠花簪,系着嵌宝福寿绣花抹额,身上穿一件深青色翟鸟祥云纹样缎面长袄,富贵已极。

她面皮白皙,眉眼细长,年轻时应当相貌不赖。

明景宸发现高炎定的鼻子长得有些像这位老夫人,旁的倒是看不太出来。

他在打量秋老太君的时候,对方同时也在打量他,虽然目光并不友善。

也对,谁会对一个抓了自己儿孙,狠狠打了自个儿家族一耳光的人有好感呢?

明景宸并不在意这种敌视,甚至对秋老太君到了这个年纪还要为自家不成器的儿孙出头感到同情和不值。

昨日为着查封私人铸造坊的事,抓了好几批前来闹事的人。他叫人核实过他们的身份,三家都占了个齐全,人数着实不算少。但要说他真把三家的男人都抓光了,明景宸可不信。

别说荣陵城里有没有这么大的牢房关三家的全部男丁,就说这秋、池、黄三大地头蛇,都是累世经营的大族,如果真就只有这么些三瓜两枣的撑门面,那真成笑话了。

明景宸知道,这是以秋家为首的大老爷们想出的阴招,他们不敢和自己硬碰硬,便故意搬了老太君出来与他打擂台,他们好躲在老太太的裙子底下看好戏。

毕竟眼前的这位老夫人可是镇北王的亲外祖母,别说在小小的荣陵城,整个天下间但凡不想开罪高炎定的人,都不会主动去招惹这位老太太。

这帮人满身算计,故意拿秋老太君当枪使,觉得纵使来荣陵城拿人的主意真的出自高炎定,但当众来找茬闹事的是老太君,他又能拿自己的外祖母怎么样呢?

老太君真哭闹要挟起来,他还能不乖乖放人吗?

“就是你带人把我秋家的人下了大狱?”

◇ 第127章 佩州初雪

秋老太君此刻没什么耐心,她养尊处优几十载,还是第一次碰到如此放肆的小辈,见到她竟然连个晚辈礼都欠奉。

因为忍不下这口恶气,她便没给明景宸开口的机会,直接扣下一顶藐视尊长的帽子在他头上,企图在道德上先占据上峰,也好叫他接下去辩无可辩,有理也变得没理了。

“好没规矩的后生,老身瞧你长得斯文秀气,应当也是读过书的。你可知《诗经》中有这么一句话?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

老太君说话的语气轻蔑刻薄,即便是不通四书五经的人,也不难听出这绝对不是什么好话。

明景宸抬了下手让身后的亲卫稍安勿躁。

对她这种还没说上两句话就喊自己去死的做法,他只当是个笑话来看。

毕竟于公于私,他都不可能向这么个不辨是非、一味只知道用身份来压人的老太太折腰的。

虽然如今天下乱象已生,但也还不曾真正改朝换代,他是桓朝开国太、祖皇帝的子孙,身上流着最尊贵的血,无论多么落魄也绝不会向他姓屈服。

更别说,真论起年纪辈分,他当年和高炎定的祖父平辈论交,再怎么算,他也不该平白矮了秋老太君一截。

明景宸笑了笑,既不动怒也不服软,眼底闪着狡黠,出口的话含针带刺,“家贫无从治学,所以太深奥的话在下听不懂,不如请老夫人解释一下刚才那句话的意思,在下定当洗耳恭听。”

秋老太君第一次被人这样抢白,险先气了个仰倒,以她的身份地位要是真戳着小辈的鼻子叫他去死,那真是把她和秋家八辈子的老脸都给丢尽了。

她强忍着怒意,松垮的面皮因为愤怒微微颤动,两只眼珠子发黄充血,法令纹深如沟壑,她一连说了三声“好”字,怒极反笑,这笑容非但没能让她看上去慈爱一些,反倒显得更为刻薄阴鸷了。

“好一个伶牙俐齿、满口胡言的后辈!你可知老身是谁?敢这般放肆地与老身说话!”

明景宸掸了掸衣袖,道:“你秋家是本地豪族,又与镇北王府有亲,在下来佩州前就早已耳闻。只是没想到,老夫人及秋家的排场竟比在下预料中的还要大上几分,今日真乃大开眼界了。”

秋老太君老眼一眯,冷笑道:“既然知道老身竟还敢这般拿乔,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好!很好!说!你究竟是受何人指使胆敢针对我秋家!”

到了此刻,明景宸心底有点没来由的厌烦,倒不是全然因为眼前这个胡搅蛮缠的老太太,他敛了笑意,嗓音徒然冷了三分,“无人指使,是在下下令让他们抓人的。秋、池、黄三家不仅违背禁令私设铸造坊制造兵械,为了牟利还故意捣毁军器局,引发大火烧毁民房,视人命如草芥。这桩桩件件都是重罪。老夫人如果觉得在下处置不当,大可以回去找个通晓律法的人问问再来与在下辩驳。”

“律法?哼!在北地,老身外孙说的话才是律法!”秋老太君一杵拐杖,厉声说道,“老身是镇北王的亲外祖母!秋家是镇北王嫡亲的舅家!我看谁敢越过我亲外孙治秋家人的罪!”

若说刚才明景宸不曾因为这些狗屁倒灶的人和事真的恼上了,那么等秋老太君发表了这一通无视朝廷、无视天子的悖逆之语后,他对秋家以及秋家背后的靠山高炎定就是十分痛恶了。

尤其是高炎定这个贼子!他母族这样肆意妄为、无法无天,追根究底他要负很大的责任!

对方的言外之意很明了,秋家是觉得此次为着军器局炸毁一事大动干戈,不太可能是高炎定的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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