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长明 第77章

屋子里药味浓重,那军匠正靠坐在床头,由珠云侍候着喝药,见到昨日有过一面之缘的公子出现,立马惊慌失措地就要下床行礼。

明景宸上前制止了他,简单询问了几句伤情,那人红着眼圈哽咽难言,只道自己叫吴大牛,此番劫后余生,今后愿做牛做马报答他的活命之恩。

明景宸不置可否,等他情绪平复,才又问了些关于军器局的事,侧面验证潘吉所言非虚。

不过吴大牛与潘吉不同,他是直面受过三家迫害的人,对以秋家为首的佩州豪族可谓是恨之入骨,他说出口的话比之潘吉更加露骨直白,也更为令人震撼痛心。

“小人的妻女还在佩州,当时从作场的火海里侥幸逃出后,因三家的打手追得紧,根本来不及回家带她们一块儿走。现在也不知她们如何了。小人躲在香屏山上越想越不是滋味,想着与其一个人苟活,不如回去和她们死在一处,所以才背着其他人偷偷离开了藏身的山洞。”

吴大牛突然激动地抓住明景宸的衣袖,恳求道:“小的知道不该开口请求旁的,但实在牵挂她母女二人。那些人什么都干得出来,抓不到我们,极有可能会把怒气撒在她们这帮妇孺身上。请您发发慈悲,救她们一救罢。”

明景宸并未立刻答应下来,只含糊敷衍道:“镇北王如今不在府内,我也不是此间主人,一切静待镇北王归来,他自会为你们做主。”说完不顾那人眼中逐渐暗淡下去的希望,狠狠心走了。

金鼓跟在他身后,觑着他不怎么好看的面色,小心翼翼地问道:“景公子,您不要紧罢?小的传军医来给您瞧瞧?”

明景宸摆摆手,“不用,你给高炎定去封信,将此事告知与他罢。”说完便扬长而去。

回去后,他把自己关在里屋,午间梅姑敲了许久的门喊他出来用膳,也始终不作回应。

谁知到了下午申时,珠云鬓发散乱地疾跑而来,口中高声哭喊道:“公子!公子!不好了!那人抹脖子自尽了!”

◇ 第124章 雷霆手段

屋门被“砰”地推开,明景宸黑着脸从里头步出,追问道:“谁自尽了?”

珠云哭得两眼红肿,小脸因为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惨白,“那个吴大牛死了!午膳时分他分明还好好的,方才奴婢想进去替他换药,见他倒在血泊里……”

明景宸再顾不上其他,赶到后院时,入眼就是吴大牛圆睁的眼珠子,死不瞑目地朝自己瞪着,无限悲凉和控诉定格于其中,仿佛是在怨怪自己的见死不救。

他怔忪不已,呼吸蓦地一滞,如同被扼住了咽喉,一种窒息的无力感和负罪感从脚底板钻入身体里,一路往上蔓延至全身、明景宸脚步踉跄地靠近,眼前花花绿绿,黑白颠倒,良久视野才恢复清明。

可入眼的红却是那般刺眼,几乎与五十年前镜庭湖的水一样鲜明,他忍着阵阵晕眩才看清吴大牛脖子上被割开的伤口以及掉落在一旁沾满血的碎瓷片。

对方摔了药碗,抹脖子自尽了。

“请您发发慈悲,救她们一救罢——”

“请您发发慈悲,救她们一救罢——”

吴大牛的声音仍旧不间断地在明景宸耳畔祈求。

除此之外,他再听不到旁的动静。

许久之后,明景宸喃喃道:“去叫潘吉和金鼓过来。”

梅姑见他面色仍旧可怕到了极点,有心想让他先回去休息,可话到嘴边又生生忍住了转而出去叫人。

对于吴大牛自尽一事,潘吉和金鼓都大为震惊,然而他俩没想到的是,明景宸特意叫他们来竟然是命他俩纠集兵马随他去佩州收拾残局。

因为太过意外,两人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许久都未接他的话茬。

明景宸不满地蹙眉,眉目间像是凝着一把待出鞘的剑,锋锐无比,“怎么?是我使唤不动你俩,还是你们怕这一去需要担责?”

这话说得未免刻薄不留情面,但潘吉和金鼓都不敢有丝毫不满,只因高炎定对明景宸的厚爱他俩都看在眼里,对方临走前还曾细细叮嘱过他们,若明景宸有事吩咐,他俩务必要听命与他,对方的话就是他高炎定的意思,两者没有什么不同。

但佩州涉及要事,景公子说要去亲自收拾残局,这命令究竟是听还是不听呢?

金鼓斟酌后道:“小的之前已经听从您的吩咐去信给了王爷。”言下之意就是提醒他,最好还是等高炎定的命令传回北地后再做打算。

明景宸冷笑出声,“等那时,高炎定将来就是更换一只小小的马镫,恐怕都得等三家点头才可了。”

两人面色大变。

明景宸又加了把火,“如果佩州的军器局真的倒了,短时间内想要纠集那么多军匠重建的难度极大。南地的烽火可不等人,你们是想尽快将残局收拾好,让军器局恢复生产,还是想要他到时候捏着鼻子不得不答应让三家来供应北地的兵器?”

“真到了那时候,你们想过后果么!”

潘吉和金鼓面面相觑,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自己动摇的神色,须臾后,他俩抱拳道:“但凭景公子吩咐。”

潘吉和金鼓调动五百将士,一刻不曾耽搁地与明景宸一同开拔前往佩州荣陵。

他们进城的时候,秋、池、黄三家正在周边以缉盗的名义大肆抓捕在爆炸中死去的官吏以及军匠家属。

明景宸先去了趟被炸毁的军器局原址,见到的是一片断垣残壁的废墟,令人痛心的是,当初爆炸引燃的大火蔓延到了附近坊市,几乎将两片居民区都焚毁殆尽。

空气里仍残留着火药刺鼻的气味,头顶的天穹灰霾霾的,压得极低,好像随时会坍塌下来一般,摇摇欲坠,令人感到沉重得心慌意乱。

秋风被此起彼伏的呻、吟惨叫填满,烧焦的尸体随处可见,好一点的,能有张草席裹身,露出一截木炭似的胳膊触目惊心地杵在那边,而大多数却和焦烂的横梁瓦砾一起横陈着,如同路边的一只死猫死狗。

死者变作焦炭,生者睁着空洞的眼睛呆滞地望着明景宸一行人。

三家造了孽却不知悔改,竟然还把控了城门不许人随意进出,以此来封锁消息。

方才在城门口,潘吉他们是强行硬闯进来的。想来这会儿云州军队进城的消息已经传到了三家耳朵里,过不了多久,双方就能当面碰个正着了。

明景宸看了会儿眼前惨相,一呼一吸之间都是浓烈到令人作呕的味道,太阳穴一突一突地猛跳,连空气里都像被泼了滚油似的隐隐有噼啪爆裂之音。

他忍了又忍,才抑制住体内的不适,声音坚定又冷冽,“潘统领,速速将城内所有私人铸造坊查封,一干管事匠人通通捉拿归案,严密看守起来,如遇反抗,以谋逆罪论处。”

“是!”

潘吉领命而去后,明景宸最后又看了一眼这处人间地狱,随后转身离开,“随我去太守府。”

可还未到达府衙,荣陵太守的仪仗就显眼地打长街尽头行来,鸣锣开道,官威赫赫。

太守姓鲍,乃池家的姻亲,为官之道就是以三家马首是瞻,全无自己主张。这次军器局发生爆炸,连累周边两个坊市的百姓死伤惨重,他也没尽到一点父母官的责任,整日里只知道围着三家上蹿下跳,到处帮着他们全城搜捕受害的军匠家属。

他见前方行来一队威风凛凛的兵卒,簇拥着后头一辆不慎起眼的马车挡住了自己的仪仗,便主动命人落轿,连滚带爬地奔到军前,深深一礼道:“不知是云州哪位长官驾临,下官有失远迎了。”

话音落下许久也不见有人出列答复自己,鲍太守只好抬高了嗓门,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奇怪的是,仍旧无人应声。

鲍太守心沉了又沉,方才他正歇在府里听新纳的姬妾唱小曲儿,突然听闻云州军队进城了的消息,差点惊得从榻上滚了下去。

他本就因为近期城内“事多”而心虚,见对方未曾露面就给自己来了一个下马威,心里更加忐忑了。

不过,想到自己身后站着的靠山,鲍太守又很快重拾了底气,觉得除非是镇北王亲临,其他人实在费不着害怕。

他偷偷抬眼打量正前方的马车,然而车帘遮得密不透风,根本无法窥探到分毫。

就在鲍太守腰弯得开始发抖打颤的时候,只听一道玉石铿锵的妙音从马车内传出,单凭音色语调,里头坐着的应当是个年轻男子。

然而与这道令人心向往之的嗓音相违背的是他话语里的杀伐之意。

“来人,速将此人拿下。”

【作者有话说】

咱们周五见~

◇ 第125章 接管府衙

还没等鲍太守反应过来,只听声势浩大的应和如同一道惊雷在耳旁炸响,他被震得一个激灵,下一刻就被抓小鸡似的提起两条胳膊,双腿离地,悬空着被人押了下去。

剩余的官差仪仗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唬住了,惊恐地杵立在原地,做呆若木鸡状,直到打头的军士纵马前来喝令他们避让,才乱糟糟地自顾自向长街两旁散去。

之后的路畅通无阻。

车驾很快行至太守府,不出一炷香的功夫,他们就顺利接管了整座府衙。官吏衙役还未搞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被赶鸭子似的集结到一处偏院中,周遭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许多持刀械的兵丁,个个虎背熊腰,凶悍难敌。

这帮人战战兢兢地被关了许久,直到暮色四合,暗影透过窗隙爬满各个角落,众人委顿饥渴到极点时,才听到外头传来脚步声。

紧闭了一下午的门被推开,领头的士兵帽缨猩红如血,双眸精光四射,周身气息摄人,他一手搭在腰间刀柄上,仿佛随时能怒而暴起将人头颅斩下。

官吏中有眼尖的很快察觉此人身上、刀鞘上溅着星星点点的血迹,不禁心头一凛,心知这是刚杀了人才会有这副形容,连忙畏惧地低下头不敢直视他杀气腾腾的骇人目光。

瞧着这一屋子如同鸡鸭挤作一处的人,来人无甚表情地掏出一张名单,对众人道:“你们听好了,报到名字的跟我走。”

屋内寂静了一瞬,像是空气被抽走了一般,又很快恐慌地躁动起来。

对方点了五六个人的名字然后不顾这些人的意愿直接命身后的士兵押走了,直到月亮爬上窗外的树梢都没再见到有人回来。

众人越发忐忑难安,在惊惧和饥渴的双重折磨下一直熬到了月上中天,先前来过的那个将士又来了,仍旧是点了名字后提了人就走。

季松是府衙里的小吏,往日里负责对各项收支进行记录,类似于外头俗称的账房先生。

他胆子小,自从事发被关在屋子中就一直蜷缩在不起眼的角落里,眼睁睁看着那个将士来了又去,将自己的上峰、同僚一批批地提溜走。

他发现随着时间的推移,对方来此的频率变得越来越高,带走的人也越来越多。

到了后半夜,他实在熬不住了就迷迷糊糊地窝在地上打起了盹,睡梦中只觉得那扇门扉不停地开开合合,脚步声杂乱如麻,践踏在门槛上不断发出令人心慌的沉闷响动,间或掺着细弱的呜咽声,但还未成调就像是被掐住了咽喉戛然而止了。

为此季松睡得并不踏实,噩梦间连不断,在秋季寒凉的夜里竟出了一身冷汗。

直到天光破窗而入,照在他眼皮上,那扇门再次呼啦地被从外推开,几道高大强健的身影将耀目的光线遮挡了大半。

还处在半梦半醒中的季松,脑海中浑噩不清,像是睡在一个虫茧中,所有的躁动都像是来自很遥远的地方。

直到石破天惊的一声“季——松——”,犹如钟罄震碎茧膜,他才恍然一惊,哆嗦着仰起头望向来人。

“你是季松?走罢!”

“是……是……”他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因为双腿许久没动,血脉不通,加上他囫囵睡了一夜,至今还未彻底清明,起身的那一刻差点自己绊了自己一脚。

季松一个趔趄,勉强才维持住平衡,这一摔让所有意识都快速回归到身体中,余光里瞥到来人冷肃的脸,他蓦地一抖,脸色突变。

这是轮到我了?

他心里害怕极了,屋里剩下的人已经寥寥无几,那些平日里颐指气使的上峰都已经不见了。

他想,定是长官都被杀光了,开始拿他们这些人微言轻的小吏开刀了。

虽然明知出去是个死,但他不敢对这几个将士的命令有所违抗,就怕自己还未走出这道门槛就被对方腰间的长刀结果了性命。

能多活一时也是好的,他这样自欺欺人地想着。

季松跟着他们走出偏院,穿过太守府的花园,两旁菊香阵阵,清雅扑鼻。

他记得这是前不久鲍太守花了五千两银子从帝京高价购置的名品菊花,据说这种品类的菊花今年极受帝京贵胄们的追捧。为着这些名贵的花卉,鲍太守还特意办了场菊花宴,请了北地最有名气的春袖班来唱堂会,酒水菜碟外加陪客的清倌,里里外外,零零总总共计费了三千四百二十八两六钱银子。

这些出账笔笔都是他登记在簿,所以记得格外清楚。他当时还觉得可惜,有这钱干点别的什么不好?不过是几朵菊花,乡野田埂上随处可见,有必要如此兴师动众地搞这么大排场么?

不过,后来他想通了,自己这么个粗鄙不识风雅的,如何能揣度得了那些贵人们的想法呢?

季松走了半天,等前面带路的将士停下了脚步,一抬头,他就发现自己来到的竟然是往日里坐班的屋舍。

因为前年鲍太守想要在府衙内辟出个仿南地园林的假山池塘,就重新规划了布局。

原先用来办公的屋舍都被推平,他们一干末等的小吏并府衙里头的青壮年,外加存放文书账本的库房都被划到西北角的小院中,几十号人挤挤挨挨地在一块儿做事休息,平日里转个身都能撞到齐腰高的账册,着实束手束脚。

可现在,只见眼前来来回回着许多人,其中很多还是熟面孔,大家在各间屋子里进进出出,搬出一叠叠一箱箱的公文、账目,偶尔交头低语几句,场面忙中有序。

就在季松发愣的时候,前头的将士突然转过身来看着他,他立刻反应过来缩了缩脖子,弓着腰静待他发落。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