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长明 第80章

自从他住进来,这已经不是第一次碰到这样的事。

秋家不愧是城里的土皇帝,牢头狱卒并不敢太得罪他们。

如果有的选择,他们也不愿守着这帮作威作福的大爷,却又不敢明面上违抗来自于镇北王府的人的命令把人偷偷放了,只能如现在这般阳奉阴违着,力求两边都不得罪死了,能囫囵过得去就好。

见明景宸对那边的花天酒地充耳不闻,未置一词,这里的狱卒又都是些见钱眼开、见风转篷的货色,稍稍试探了两次胆子就愈发的大,况且秋家前后塞了不少银钱,他们也乐得大开方便之门,于是现在大牢里弄得和勾栏酒肆没什么区别。

秋家子弟除了不得自由,酒肉美女可谓是一样不缺。

明景宸忍着怒火冷笑了一声,继续喝碗里的稀粥。

喝了小半碗,又吃了半个馒头,刚要起身将碗放回门口的时候,他突然听到丝竹小曲中掺杂着一道细碎的铃铛声。有人过来了。

脚步声凌乱短促,听着像是有个小孩正往这边奔跑而来。

牢里怎么会有孩子?没等明景宸想明白,门口昏暗的光线里突然出现了一个圆滚滚的小脑袋,梳着双平髻,头发又软又滑亮,扎着用玉石和珍珠攒成的蝴蝶发饰,腰上系着一枚玉铃铛,身上穿着淡茜红色的小裙子,外头罩一件镶毛领的白色狐裘小斗篷,像极了一只大号的玫瑰馅玉露团,格外奶香可爱。

明景宸蓦地睁大眼,吃惊道:“涣涣?谁带你来的?”

小郡主嘻嘻一笑,娇软的小奶音像是裹了一层蜜糖,她歪了歪脑袋,发髻上的玉蝴蝶跟着扇动精致的小翅膀,仿佛活了一般蹁跹欲飞,“不能说哦。”

“不能说?”明景宸走到牢门口蹲下身,握住涣涣的小手,冰冰凉凉的,像是捧着一团软乎乎的雪。

他心下大为怜惜,在自己的手掌心里哈了口气,反复揉搓出暖意,然后将这双小手牢牢包在其中,“为什么不能说?是谁带你来的?”说着他透过牢门用余光朝左右张望,但并没有看到任何人。

“他们人呢?”

涣涣摇摇头,不知道是不能说还是不清楚。

明景宸大为光火,敢把堂堂镇北王府的掌上明珠拐带出来,除了高炎定,不会再有别人。外面天寒地冻,这么小的孩子哪能受得住在大雪天里赶路的艰辛?高炎定是疯了还是脑子冻坏了?做事怎能如此草率不计后果!

涣涣的斗篷上沾着融化的雪水,白嫩的小脸冻得通红,因为太冷,鼻涕泡亮晶晶地挂在鼻尖上,她吸溜一下,又连打了两个喷嚏。

明景宸连忙掏出帕子给她擦干净,涣涣嘟着小嘴,朝他伸出手,娇气求抱抱,“婶婶,抱一抱~”

◇ 第130章 滚烫体温

“教了你很多次了,要叫我叔叔。”一听到“婶婶”这个称呼,明景宸就更加头疼了,高炎定的侄女儿明明透着一股机灵劲儿,怎么在对自己的称呼上总也改不过来?

涣涣把头摇成了拨浪鼓,“不嘛,婶婶,要抱抱!”

明景宸没好气地说:“这里没有婶婶,给不了你抱抱。”结果刚说完,小女孩水灵灵的眼睛里迅速沁出一团泪花,盈盈地含在眼眶里打转,要掉不掉的。

方才哽着的一口气瞬间泄了个彻底,暗想,自己和个五六岁的女娃娃计较什么,她爱叫什么就叫什么,自己还能无端少块肉不成?

明景宸一边替她擦金豆豆一边投降,“罢了,罢了,快别哭了,都成小脏猫了。”说着故意挠了挠涣涣的手掌心,痒得她咯咯直笑。

似乎从当初第一次见面开始,涣涣就对这个漂亮的“婶婶”格外有好感,她亲昵地用脸颊蹭了蹭明景宸的手,像只粘人的小狸奴,睫毛湿哒哒的,因为刚哭过,两只眼睛水汪汪地泛着波光,“婶婶,冷~”说着还应景地打了个冷战,两只胖嘟嘟的小胳膊从栅栏空隙里伸过来,可怜兮兮地攥住他的衣衫,小脑袋还朝前拱了拱,奈何空隙太窄,脑袋瓜根本钻不过去,只把头发蹭得乱糟糟的,连玉蝴蝶都歪了。

明景宸立刻丢盔弃甲,这么小的孩子提出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小要求,除非真的铁石心肠,否则换做谁都会答应的。

他拍了拍涣涣的小胳膊,然后开始到处找被自己不知扔在哪个旮旯里的牢门钥匙。

找了半天最后才在地砖坑洼的缝隙里找到了。

随着“咔哒”一声,挂锁应声而开。

涣涣欢呼一声,像一枚小绣球一下精准地投入他的怀抱。

明景宸把小女孩抱起来顺手掂了掂,“奇怪,好像没怎么长个,分量也没重多少。”他故意板起脸,“是不是又只顾着吃糖,没好好吃饭?”

涣涣心虚地低头玩手指,不敢看他。

明景宸抬起她的小下巴,“听说撒谎的小朋友牙齿会变黑,还会掉光光。既然你说没吃糖,那张嘴给我瞧瞧,是不是在撒谎。”

涣涣小脸刷白,紧抿着嘴不说话,等明景宸故意露出要去掰她嘴的架势时,她突然哼唧一声,死死圈住他的脖子,毛茸茸的小脑袋在他颈项里不住地蹭。

明景宸轻轻拍了两下她的小屁股以示惩戒,笑骂道:“小机灵鬼!回去就叫你叔叔把你屋里偷藏的糖全没收了,瞧你还去哪里找糖吃!”

“景沉,这样的大坏蛋你怎么忍心让我来当?”牢房外突兀地响起一道男声,高炎定从昏暗中步出,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过来的,竟然前后没听到丁点脚步声。

明景宸一见到他那张脸立马收了笑意,他抱着涣涣背过身去,一副不想搭理人的样子。

高炎定许久没见到他了,虽没指望他能像对待小侄女一样对自己投怀送抱,但也没想到一上来对方就没有好脸色,心里头不由地涌上几分委屈。

金鼓送到湄州的几封信他都看了,方才来的路上他也将这些天发生的事细细和自己讲了一遍。

高炎定知道,秋家那些糟心亲戚干的混账事惹怒了明景宸,对方这是气狠了,就把气转移到了自己身上。

可这能怪谁呢?秋家能胆大妄为到这个地步,闹出这般大的烂摊子来,与自己的放纵不无干系,在这点上,自己真的一点不冤枉。

想到这儿,高炎定也有几分心虚,想着该如何才能挽回自己在心上人心目中的形象才好。

不经意间却看到,趴在肩头假哭的小侄女正悄悄朝他挤眼睛。

他不禁庆幸,亏得自己有主意,想到把涣涣接来缓和一下自己与明景宸的关系,否则,恐怕自己现在还和对方隔着道牢门大眼瞪小眼呢。

高炎定走上前伸手,“孩子虽小,抱久了也怪沉的,你身子弱,仔细手疼,我来抱罢。”边说边借着要接手侄女的空档,在明景宸肩膀上碰了碰。

衣衫单薄,底下肩胛骨鲜明,一共没几两肉。

高炎定又心疼又好笑,分明这人自己也做不到好好吃饭,刚才怎么还有底气教训涣涣不长肉的?

小郡主到现在还对高炎定这个叔叔有些发憷,她并不想离开“婶婶”香喷喷的怀抱,于是撅着嘴,眉眼耷拉,小手愈发用力地环住明景宸的脖子,作势又要撒娇。

明景宸对她的粘人很是受用,笑得眉目如画,哪还有对待高炎定时的横眉冷对,他拍拍涣涣的背,笑道:“小粘人精,粘豆包做的罢。”

涣涣又用脑袋瓜蹭了蹭,歪歪斜斜的玉蝴蝶划在他脖子上,留下一道红红的痕迹。

高炎定忍下醋意,面孔一拉,对小侄女道:“涣涣,下来,小淘气鬼,你弄疼你婶婶了。”他说“婶婶”两个字的时候,故意顿了顿,不出所料,果然换来一记大大的白眼。

能在口舌上占到些许便宜,高炎定大为满意,他接过涣涣,目光在那道红痕上流连,火热得让明景宸下意识偏过了头去,心底只觉得这人多日不见竟然越发古怪了。

莫非是在记恨自己对秋家的不留情面,否则眼神怎会这般可怕,好像恨不得立刻要将自己拆吃入腹一样?

明景宸揉了揉酸痛的手臂,见高炎定抱着涣涣正笑看着自己,他像是被刺扎了一下立刻将手背在身后,就怕自己这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平白让对方看了耻笑。

高炎定不错眼地盯着他,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好几遍,只觉得不管怎么看都看不够。他又顺道观察了一遍身处的这间牢房,阴冷破旧,在他眼里无一是处。

想到对方在这里受了三天的罪,高炎定对他的执拗更加感到无奈和恼恨。

景沉就这么信不过他,觉得等自己一回来就一定会为了秋家那帮不知所谓的亲戚而拿他兴师问罪么?

他难道一点就感受不到自己一颗心全系在他一人身上,怎么会帮着外头的人欺辱责怪与他?

况且错不在他,自己谢他全了自己在北地的颜面,为自己劳心费神、弥补过失、清扫烂摊子尤觉得不够,又怎么会怨他恨他呢?

高炎定心里酸楚,面上却笑道:“景沉,涣涣年幼,她又黏你,你如果坚持待在牢里不出去,她也定会赖在你身边不肯离开。这里连个炭盆都没有,冷得很,你也不忍心让这么小的孩子挨苦受冻,是不是?”

明景宸哪里听不出他的言外之意,这分明是故意用亲侄女来裹挟着自己向他妥协。

涣涣是他高家人,是他高炎定的侄女儿,与自己非亲非故,自己凭什么要受他这份胁迫?

明景宸越想越气,若不是涣涣正扑闪着大眼睛对着自己笑,露出编贝似的牙齿,腮边的梨涡若隐若现,让他心头一软,他真想把高炎定这家伙一脚踹出去,省得继续在自己跟前碍眼。

高炎定见对方意志似有动摇,连忙暗示性地在自家侄女儿背上拍了拍。

涣涣晃了晃脚,摸摸肚皮,软绵绵地做有气无力状,“婶婶,饿饿~”

这下明景宸彻底败在这对不要脸、无所不用其极的叔侄手下。

可这牢是他自己要进来的,现下要他真乖乖随高炎定出去脸面上一时抹不开,他恼羞成怒地轻哼了一声,侧过身去不说话了。

高炎定再了解他不过,立马打蛇随棍上地握着涣涣的小手去碰了碰明景宸微红的脸颊,“来,涣涣,快求求你婶婶,再不走,叔叔在这间破牢里就要冻成冰渣了。”说着还故意发出冷得牙齿打颤的声音。

他装模作样的样子格外滑稽,涣涣见了玩心大起,也跟着学牙齿打颤,边学还边咯咯地笑。

明景宸转身,给他们一人头上一记毛栗子,眼睛一瞪,凶巴巴地说:“想待着过年不成?还不快走!”

高炎定哈哈一笑,将自己身上穿着的大氅解下来披在他身上,然后亲了亲侄女儿的小脸,率先走出了大牢。

大氅上沾着对方滚烫的体温,明景宸本身就冷得四肢发麻,被这突如其来的温度搞得浑身一抖,耳根后像是燎起了一簇小火苗,在那边文火似的烘烤,不知不觉间,他浑身上下如同一只被烤熟了的虾子,露出的皮肤都带了淡淡的桃花粉来。

高炎定浑然未觉,见他没跟上来,住了脚转身问他:“怎么了?”

明景宸慌乱地摇摇头,忍下那股子异样情绪跟了上去。

谁知,没走几步,就听到一道喜不自禁的声音喊道:“炎定!炎定!是不是你来了!快让外祖母好生瞧瞧你!”

◇ 第131章 祖孙之情

两人脚步一顿,转头发现旁边的一间牢房内探出半张苍老憔悴的面容,赫然就是被明景宸下令关起来的秋老太君本人。

高炎定面色凝结,显然在这个场合下看到正在坐大牢的外祖母感到些微妙的尴尬,他将涣涣塞到明景宸怀里,装作没看到对方脸上嘲讽的冷笑,走到了牢门边。

他低低唤了声“外祖母”,然后被老太太枯枝般的手一把牢牢抓住,秋老太君眼里噙着泪,在看清他身后站着的人后,立刻怒目而视,愤恨难当地指控道:“炎定,这人打着你的旗号来荣陵作威作福,仗势欺人,可把你舅舅他们害苦了。你外祖母我这么大岁数,还从来没受过这样的怠慢羞辱。你莫要被这等奸佞之徒蒙骗了,铸下大错,到时岂不是让亲者痛仇者快?”

明景宸见这老太太被关了几日,非但不思己过,还一通颠倒黑白反述于人,委实可恶。他嗤笑出声,既不替自己狡辩,也不开口怒骂,只冷着脸抱着涣涣站在那儿等着看高炎定作何打算。

高炎定被他不信任的目光刺得坐立难安,他表面上胡乱安抚了秋老太君几句,目光却朝她身后望过去。

只见不甚宽敞的牢房地面上铺着名贵的暗八仙纹样耗牛尾毛地毯,灯盏、熏炉、炭盆、帘帐、寝具等物什应有尽有,可谓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除此之外,还有两名娇俏的侍女垂手侍立一旁。

如果不是刚从明景宸那间灰扑扑的阴暗牢房里出来,高炎定都以为自己是到了某处达官显贵家的别院。

不过是隔了几道墙,竟然会如此天差地别。

高炎定眸底盘旋着漩涡,对秋家豪奢出格的做派愈发不喜。

不过看在对方是自己的外祖母份上,他倒并未当面申斥,只疏离地对秋老太君道:“您年事已高,本该在家惜福荣养,如今为了小辈犯下的事出面受罪,如何使得。本王看这些年舅舅表兄他们行事是愈发荒唐了,这回再不治一治他们的臭毛病,来日恐怕会招来更大的祸患。”

见自己的话似乎吓到了老太太,高炎定又露出一个还算和善的笑容,“您老不用担心,万事有本王在,看在母亲的面子上,本王也绝不会教人冤枉了舅舅他们,令他们多受一丁点委屈。”

秋老太君见他并无怒色,似乎仍旧看重秋家这个母族,话里话外也像要偏帮着自家人,便稍稍安下了心。

她已经许多年不曾见过自己这个外孙,今日一见竟比印象中的模样更加健硕刚毅,威势也比从前更盛,让她这个亲外祖母瞧着都感到心底有些发毛。

秋老太君瞟了一眼站在后面从头至尾不发一言的明景宸,想到那天他当众给自己难堪,越发恨之入骨,瞬间忘了那点忐忑,“你也许多年没来过荣陵了,这些年来,你舅舅表兄他们和外祖母是一样的心情,时时刻刻牵挂着你哪。换做平时,听到你来,早在家中置办了席面,一家子骨肉至亲热热闹闹地聚一聚。可惜如今咱们秋家的顶梁柱全部为小人所害,锒铛入狱,受尽苦楚。”边说边用帕子拭泪。

然而高炎定像是全然没有听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只敷衍道:“您上了年纪,怎可一直住在这样的地方,稍后本王就派人送您回去,再遣个稳妥的大夫去给您看看。”

听到这儿,秋老太君可算是熨帖了,觉得这外孙果然是向着自家人的,便壮了些胆量旁敲侧击道:“那你舅舅表兄他们……”

高炎定笑道:“自然不会委屈了他们,您安心先回去,这里有本王在,出不了大事的。”

“好好好!”秋老太君立刻收了眼泪,快慰地连连点头,并不无得意地斜睨了明景宸一眼,暗含挑衅。

明景宸只管转头逗弄涣涣,全当没看见。

高炎定高声将人喊了进来。

金鼓低着头并不敢直视明景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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