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长明 第81章

高炎定吩咐他先送老太太回去,他立马寻了狱卒过来开了锁,亲自搀着人走了。

等四下安静下来,高炎定才走到明景宸面前,认真道:“我心中绝无一分偏私,此次定会公事公办,绝不再教这帮子混账好过。”他似乎很担心自己方才哄秋老太君的话被对方当了真,导致明景宸真把自己和秋家看作是一丘之貉。

明景宸无所谓地道:“北地你说了算,你想放人还不容易,你有没有偏私与我何干?”

一听这熟悉的阴阳怪气腔调,高炎定就知道对方心里不舒坦,连忙涎着脸道:“秋老太君人老糊涂了,但她好歹是我外祖母,生养我母亲一遭,我母亲又早逝,看在她的面子上,我也不好太过为难她老人家。在外头干恶事的是我舅舅表兄,对他们我保证绝不心慈手软,会还那些军匠、百姓一个公道。景沉,看在我的面子上,别为那老太太生气了可好?”

明景宸抱紧了涣涣,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我与你外祖母非亲非故,我做什么为了不相干的人生气?”

现在非亲非故,将来总会沾亲带故,高炎定暗搓搓地想,嘴上哄道:“好,你没生气,咱们快走罢。”

明景宸斜眼打量他,眉梢间带了一股他自个儿未察觉的流媚,明晃晃地耀了人眼,唇边似笑非笑,透着点焉坏的狡黠,“你的舅舅表兄骨肉至亲都不管了?要是把人关坏了,你外祖母心疼起来可如何是好?”

高炎定:“……”这秋家是绕不过去了是吧!

“他们罪有应得,既然进来了,就别想轻易出去,明早天一亮我就下令处置。”

明景宸哼了一声,脸上不辨喜怒。

但高炎定听出来了,这道坎算是跨过去了半只脚。他赶忙朝自己的“盟友”暗地里挤挤眼,涣涣立刻十分上道地在明景宸脸颊上香了一口,奶声奶气道:“婶婶~”

明景宸刮了下她的小鼻子,指尖亮晶晶地蹭下些许鼻涕,他黑了脸卷了高炎定的袖子来给涣涣擦鼻涕,然后脚下生风地朝外走去。

高炎定嫌弃地看了看自己一塌糊涂的衣袖,脸上几经变化。

这时,远处另一边的牢房那头丝竹声越发高亢,女子的唱曲声开始荒腔走板,间或掺杂着一干男子的嬉笑和打着酒嗝的淫声浪语。

◇ 第132章 鹿狗老鼠

高炎定冷下脸,招来心腹道:“好好的一间大牢成了秦楼楚馆,简直胡闹。秋家人享了这么些年的福恐怕连酸甜苦辣都未尝全。把无关人等赶出去,然后上点刑具让他们尝尝鲜。”

交代完后,他走到大牢门口,又见一个仆从模样的人被自己手下的亲卫扣在地上,身后还跪着两个穿着斗篷挡着脸的人。

“什么事?”高炎定很不满,对闲杂人等跑来大牢很是窝火,不用多想,这一定又是秋家的纨绔搞出来的事端。

果不其然,亲卫道:“禀告王爷,这人自称是秋家的仆从,后面这两人则说是南风馆的小倌。”

“小倌?”高炎定瞅着那两个瑟瑟发抖不敢露脸的人狐疑道。

“就是这两个人。”亲卫命他俩揭开斗篷。

两个小倌不敢违抗,只好依言照办,露出斗篷下的真容来。

长得倒是颇为清秀,又敷粉、描眉、涂了口脂,妆容与女子无异,行止说话间自有一股媚态,瞧着有些不伦不类。

高炎定看了一眼就挪开了视线,只问他俩为何而来。

两人不敢有所隐瞒,全一五一十地说了。

原来他俩是城里南风馆的头牌,今夜秋家二房大少爷身边的人给了老鸨五百两,要他俩来一趟牢房陪秋家的几位爷喝酒寻欢。

秋大少爷原就是他们南风馆的老主顾了,外加秋家势大,他们不敢得罪,所以只好答应前来。

两个小倌边说边哭,又说自己身世可怜,沦落风尘,在权贵面前只能伏低做小,万事由不得自个儿做主,私闯牢狱绝非自己本意,求高炎定开恩不要治他俩的罪。

高炎定自然不会和两个小倌过不去,只命人将两人原路送回去,至于那仆从,索性一并关了起来,容后再行发落。

此时身后的牢房内传来一阵嘈杂声以及乐伶恐慌的惊叫声和呜咽声,但很快止住了。

四五个拿着笙、瑟、琵琶的女子仓皇地从里头跑出来,一个个发髻歪斜,衣衫不整。

把人赶走后,牢房那边响起沉闷的鞭挞声和惊惧痛苦的叫骂。

高炎定听了两声就厌倦了,也不管那帮子纨绔受不受得住,兀自抬脚出了大门来个眼不见为净。

外面漫天大雪纷纷扬扬,远近高低都被覆上了一层银装。

高炎定呼出一口白气,暂且将身后那些乌糟的事摆脱了个干净,他走到停在树下的马车旁,见车窗边紧挨着一大一小两个脑袋,视线却不是落在自己身上,而是望向不远处一辆低调的车驾。

他认出正在登车的人正是先前被秋家纨绔招到狱中陪酒的小倌。

明景宸眉梢处凝着冷意,眼底夹杂着根深蒂固的厌恶,他看了一会儿,见高炎定走来,便低头和涣涣说了些什么,一大一小默契地钻回车里,将帘子放了下来挡住了高炎定的目光。

高炎定转身又去看那辆绿呢马车,车夫扬鞭挥了几下,马儿嘶鸣一声跑了起来,车驾渐行渐远,很快消失在风雪之中,只在雪地里留下两道深深的车辙印。

他站在风雪里出了许久的神,心想,莫不是秋家狎亵小倌的事让景沉想起了曾经给天授帝当娈宠的事吧?

想到明景宸可能的遭遇,高炎定又疼又怜,只想千百倍地对他好,从而弥补那些糟心的不公。

涣涣被明景宸指派到车窗边,悄悄掀开帘子一角只露出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朝外张望,然后眼睛蓦地睁大,一下缩回车里躲到明景宸怀中,道:“叔叔冻成雪人啦!”

明景宸心头一跳,立马亲自去看,只见高炎定头上、身上落满了雪,像是披了一件白色铠甲,一动不动地立在飞雪中,仿佛魂灵出窍了一般。

“高炎定——”明景宸喊了一声,又怕他真出了事听不见,便让涣涣老实坐在车里不许动,自己跳下车朝他跑去。

雪天路滑,他又跑得着急忙慌,脚下一滑,扑在了对方身上。

高炎定一把搂住他,“跑出来做什么?”今年的雪下得尤其大,芦花似的闻风而舞,不过一会儿功夫,明景宸的眉毛、头发就被染成了冰雪的颜色。

高炎定替他拂去,可那雪纷扬不止,很快又变作白色。

他忽而想起一句话,霜雪满头情同白首。

想到此,他心中波澜横生,恨不能就这样与对方天长地久下去,却又担心这般大的风雪真把人给冻坏了,连忙压下那点子旖旎情思先把人带回了车上。

擦干净身上的雪,明景宸还在想方才高炎定在风雪中的异样,他抬眸去看对方,不想对方也正在打量他。

那目光像是能融化铜铁一般异常炽烈,不过是视线碰撞,就烫得明景宸险先惊跳了起来。

高炎定以为他冷得发抖,连忙将丢在旁边的大氅重新给他披在身上,又塞了个手炉在他怀里才稍稍放心些。

马车跑了起来,碾在积雪上发出厚实沉闷的响动,外头北风呼啸,如同野兽嘶嚎。

涣涣坐在明景宸怀里,两大两小四只手一起捧着手炉取暖。

她晃悠着小脚闹着要听故事。

明景宸拿她没办法,敛目思考了会儿,开始讲了起来。

高炎定偷听了几句,发现对方正在用一种诙谐易懂,很能勾起小孩子好奇心的话语在给自家侄女儿讲临江之麋的故事。

讲到结局麋鹿把自己当成了狗,跑出去却被外头的野狗咬死了的时候,涣涣害怕地用手遮住眼睛,扭股儿糖似的钻在明景宸怀里不敢抬头。

明景宸笑着拍了拍她的小屁股,轻哄了几句才算好了起来。

没想到怕归怕,这样新奇的故事涣涣之前从来没听过,非要拉着他再讲一个。

明景宸戳戳她的腮帮子,假意嗔怪道:“那再说一个老鼠的故事,听完可不许再闹腾了,听到没有?”

涣涣眨巴着圆溜溜的眼睛,点头如啄米。

高炎定又竖起耳朵偷听,然后额角青筋抽搐了不断,发现这个所谓的老鼠的故事,竟是永某氏之鼠。

高炎定:“……”

给五六岁的奶娃娃说这种讽刺意味极浓的故事,对方能听懂么?别真给吓哭了。

他这边忧心忡忡,可到最后涣涣非但没害怕,反而笑得咯咯作响,花枝乱颤,依偎在明景宸怀里和他好得不得了。

他越看越眼热,心里酸溜溜的如同酿了十来车陈年老醋,自己泡在醋坛里,酸得直冒泡。

高炎定哀怨地望着那一大一小亲亲热热的样子,谁承想,正与涣涣玩闹的明景宸忽然抬头瞧了他一眼,脸上似笑非笑,眸里却一丝笑意也无,只有令人摸不着头脑的意味深长。

他脑子“嗡”的一响,突然醒悟过来。

这两故事不会是专门讲给我听的罢?

想到那些麋鹿、狗还有老鼠,高炎定脸黑了下来,恨不得撕了明景宸那张嘴。

你讽刺秋家人就罢了,怎么连我也一同嘲讽上了?

为此他耿耿于怀,直到第二天都还念叨着这件事。

前几日为了从湄州赶回来,日夜疾驰,每天也只休息个把时辰,昨夜将明景宸接回来后,已经是下半夜,他睡意全无,索性其他人也别睡了,他拉着一大帮人连夜商议对这次军器局爆炸事件的处置,又将明景宸前后下达的几项命令和各种文书一并看了个遍,发现对方果然事事周到,几乎把能做的都代他提前做了,他竟一时不知自己还能再做点什么。

不由的,他对明景宸愈发爱重了。

底下人瞅着他神色,见他没有不满,这才稍稍放宽了心,于是隐晦地提醒道:“王爷,三家的人还关在牢房里,您看这……”

【作者有话说】咱们周五见~预告一下,下周王爷表白罒ω罒文案中的某些剧情可以安排啦!

◇ 第133章 千古罪人

高炎定将手里的文书扔在他怀里,肃声道:“这上头写得很明白,这样处置本王觉得很好,不必再改了,就照着办罢。”

这是份对三家罪行的判决文书,字里行间有理有据,并无徇私。明景宸早在几日前就写好了它,写完后他便自己去蹲了大牢,当时底下人因为顾及秋家与镇北王的关系,并不敢真把事做绝,就按下了这份文书没有对外宣扬,想着等镇北王驾临后再下决断。

众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心知这次高炎定是决计不会轻饶了秋家,不由的又敬又畏,不敢再有旁的想法。

文书在城里公示后,百姓奔走相告,喜极而泣。

秋老太君得知自己几个儿孙将被处以斩刑和流刑,当场昏死了过去,等好不容易被救醒,她哭嚷着要去找外孙高炎定评理求情,然而她的乖孙早遣了一队衙差兵卒将秋家围了起来,潘吉奉命亲自带队过来抄家充公。

老太太哭成个泪人,捶胸顿足,破口大骂高炎定无情无义。

潘吉让仆妇将她搀起来,耐着性子好言相劝,“老夫人,请慎言。王爷岂是您口中这般小人?王爷他念在秋王妃的面子上特意着人在佩州乡下置办了一处田庄供您以及府上一干内眷休养居住,望您惜福惜身,善自珍重,约束儿孙,以免将来再让他们闯下滔天祸事,牵连家族。”

然而老太太以及一干女眷稚童要么抱头痛哭,要么继续叫骂。

潘吉也懒得和她们一干妇孺浪费时间,大手一挥,派人将这些秋家人强行带走后,兵丁衙差流水般涌入,开始清点、登记秋宅中抄没的金银、古董、地契等物。

以秋家为代表的三家顷刻没落,速度之快,手段之狠顿时让北地所有听闻了风声的豪族世家变得有如惊弓之鸟。***为着佩州军器局的重建一事,还有很多问题亟待探讨商议,高炎定为此只能暂留佩州。

这日午后,外头雪依旧未停,整座院落被冰雪覆盖,成了一片剔透的琉璃世界。

高炎定侥幸得了片刻闲暇,立刻马不停蹄地跑去找明景宸。

此时,明景宸已用过午膳,正在暖阁里拿了本千字文教涣涣识字。

他斜倚在几边,一手支额,每当涣涣念到不认识的字卡顿的时候,他就用一根修长葱白的手指轻轻在那个字上点一点,然后他念两遍,涣涣跟着依样画葫芦念两遍,他再讲一遍字义以及整句话的释义,最后让涣涣复述一遍才算完。

高炎定站在门外见他俩一个教一个学,很是其乐融融,那些惹人烦的琐事瞬间土崩瓦解,被他忘却在了脑后。

涣涣人小,念了会儿就困乏了,眼皮塌拉下来,有山岳那般沉,脑袋一点一点,嘴巴里哼哼唧唧,已然瞌睡虫上脑整个人迷迷糊糊了。

明景宸揉揉她的小脑袋,合上书拍着她背心哄她睡午觉,等睡熟了才把人交给一旁候着的乳母,让她抱到里间床榻上。

做完这些,他也忍不住打了个呵欠,却不去歇午觉,而是提起茶壶斟了两杯茶摆在小几上,朝门外道:“既然来了杵在外边当门神做什么?”

高炎定笑着走进来,拿起茶盏一饮而尽,他也不客气,兀自又倒了一杯。

明景宸冷嘲道:“这是饮驴还是饮马呢?”

高炎定也不同他计较,大度一笑,“饮牛总行了罢,上次骂我是狗,这次又说我是牲畜,景沉你骂人不仅不吐脏,还每次都拐弯抹角不重样,要是换个没读过书的,还真听不出来你的深意。你这样不累么?”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