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长明 第88章

他发现主子近来连番派遣邹大去北地办事,一次比一次兴师动众,这次竟然还一下召了十来个高手与他同往。

邹大这人他再清楚不过,身手是一等一的好,又精通江湖上的各类旁门左道,机敏睿智,但脾气古怪,向来独来独往,不喜与人合力办差。

过去主子也任他去了,可这回却破了例,不得不让人起疑。

再者,主子一直厌恶当年的宸王,凡牵涉到宸王的种种,他都懒怠听到、看到。可数月前开始,对方几次特意把自己叫到跟前,拐弯抹角地打听关于宸王的事。见自己起疑又顾左右言它地描补过去,这就更让人疑心了。

不仅如此,还将当年的旧物捣腾出来,让人摸不着头脑。

所以,等他得知主子给邹大几人下了密令,要他们不管用什么法子务必要将一个无名小卒带回帝京时,任伯就彻底坐不住了。

虽然不确定前后这几桩事是否真的有关联,可但凡可能与宸王牵扯上一丝半点,即便再细枝末节,他也不会轻易放过。

没想到这趟出来,竟让他碰到了死而复生的宸王,且对方就是被主子下令要千方百计抓回去的人。

任伯不觉得这是巧合,甚至怀疑主子是否识破了宸王还活在此间的真相,为此他心里又急又乱,想要告知宸王,却因为许多顾虑不能和盘托出。

他正不知下一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邹大竟然撞了上来。任伯心想,邹大最得主子信任,不妨和他周旋片刻,看能否从他嘴里探听到点什么。

任伯不动声色道:“他是高炎定的谋士,除此之外,还能是什么?”

邹大脸上写着不信,只当是任伯和主子联合起来瞒着他一人,“我刚才就说了,能劳驾到您出面的人,怎么想都不会简单。我和景公子接触下来,觉得他不会仅仅只是个依附于高炎定的小谋士。高炎定身边举足轻重的能人不止他一个,不乏许多被安排在重要位置上的,抓他们不比抓这么个小人物来得合乎情理?所以我不明白。”

任伯瞧他神情间不像在撒谎,这才断定对方确实一无所知,但这并不能让他彻底放心,如果主子真的知晓了什么,还特意瞒着邹大,那这事就更蹊跷了。

就怕主子真知道了宸王尚在人间,疯起来要对他不利,况且帝京里头还有个昏庸的老皇帝,一想到这两人这些年来的作为,任伯就感到愈发不安。

任伯面上滴水不漏,只说道:“他命你怎么做,你就怎么行事,何必多思多虑。”

邹大不疑有他,坦白道:“主子只命我等务必把人带回去,至于带回去后要怎么处置却一字未提。”

竟然连邹大都不知道主子抓了人究竟要干什么!任伯很是意外,故意用一种敷衍地语气和他道:“既然是高炎定的谋士,想来不是为了从他身上套出点北地机密,就是抓了人好将来要挟高炎定,你以为还能有什么?”

邹大嗤笑道:“我看未必,只怕此事另有玄机。”还有一点他没说,直觉告诉他,这两人决不能碰面,否则会有无可挽回的事发生。

任伯道:“难道你还要为了自己这点疑惑而抗命?”

这本是一句敷衍的玩笑话,可谁知邹大听后神情严峻,似有挣扎无措之色,倒让任伯又吃了一惊。

随后两人各自散去。

任伯本想再寻机找明景宸单独说话,可邹大仍像前几日一样寸步不离地守在屋内,让事情难办了不少。

到了傍晚,城门那边的战事比先前更加激烈了,炮火的轰鸣一声赛过一声,如同滚雷。抓青壮的兵卒又来了两趟,几人又随店主躲到了地窖里去,还顺手杀了几个看出端倪落单的士兵才将隐患抹去。

他们将尸体掩埋在后院,邹大干脆让三人同他一道埋伏在店里几处死角,以防再有人闯进来生事。

任伯见地窖中除了店家,还有两人守着,便只能继续静观其变,再寻时机。

到了晚间,众人都在闭目养神,突然一声炮火雷霆伴着地动山摇,引得头顶、四壁扑簌簌地抖下无数灰尘碎屑。

过了会儿,邹大隔着地窖的门板敲了几下,朝里面递话,“四方城门被轰开了两处,连城楼都塌了,马上就要打进城了。你们在下面待着不要乱跑,我带人出去探探。”

邹大走后,任伯的目光在另外两人身上打转,他想了想说:“外面兵荒马乱,他们四个恐怕人少力薄,左右支绌,你二人速去帮衬一把,这里有我呢。”

那两人没多想就领命去了。

任伯又悄无声息地走到店主身后,趁其不备点了他昏睡穴,对方头一歪就倒了下去,没个把时辰是醒不过来的。

做完这些,在确保附近无人偷听后,任伯才又与明景宸说起话来。

明景宸也不问别的事,只继续白日里的话题,“晏温,你如今到底在替谁办事?当年的那帮义士弟兄后来都怎么样了?”

◇ 第146章 曲姑城破

白天对方第一次提及,任伯就知道自己是轻易糊弄不过去的,好在当时邹大突然出现打断了交谈,阴差阳错下给了他充足的时间考虑怎么回这个话才能将人暂时瞒过去。

任伯早有腹稿,听他又提起,就道:“这帮老兄弟中有的出身草莽,有的是同属下一样家中几代都在封地当差,但不管是什么来历,大家一日曾替您效命,终生都不敢忘却。当初您命我们带着阮夫人母子先行避去,又散了金银给我们每一个人,您嘴上不说,但我们都知道这是任凭我们在事后自行离去。”

明景宸不发一言,算是默认了。

任伯叹了口气,“您这样做未免看低了我们……这五十年来,除了老、病、死,我们中没有一个因为旁的缘由离去。”

明景宸眼中泪光闪烁,虽极力隐忍最终仍流下两行清泪来。

任伯不知如何开解他,只能拍了拍他肩膀权当安慰,嘴里继续半真半假地说道:“现如今这些昔日宸王府的旧部大多已经离世,有些留下了一两个后人,有些则没有。当日阮夫人母子仙逝后,我们这帮被剩下来一时死不掉的,觉得既然这么多年都是这么一起过来的,便没人想着再自行离去,不管好死还是赖活,总归还要在一块儿才能心安。但您也知道,我们中大多数人空有一身武艺和力气,却不擅经营,您给的那些钱财用尽后,兄弟几个为了谋生,便不得不寻了个捷径讨生活。”

明景宸见他脸上露出难堪愧疚的神色,不禁追问道:“是什么捷径?”

任伯道:“就是替帝京中的达官显贵做些见不得人的暗活。”

明景宸露出惊疑的表情,想了想又释然了,这些曾经跟过他的王府旧部都是个顶个的好手,用来替人护卫、刺探、暗杀倒是错打错着找对了人,既是为了生计,而自己这五十年间撂挑子没管过他们丁点死活,实在没立场去品评他们这桩买卖的好坏。

任伯小心觑着他神色,道:“王爷,您会怪我们为了生存干了这样腌臜的勾当么?”

明景宸摇头道:“是我对不住你们,当初没有为大家仔细筹谋后路,才害得你们不得不这样做。”

任伯听他说话不似作伪,才稍稍放了一点心,又说:“您有所不知,邹大就是原先您的长史官梅大人的后人,他本名叫梅道清。”

明景宸本想将记忆中梅长史的样貌与邹大的作比较,又想起邹大精通易容,从未以真面目示过人,倒无法从他身上追索他家先辈的音容痕迹了,不免有些遗憾。

既然任伯都说了是替人做类似于杀人越货的勾当,那么先前他们提到过的“主子”就是本次的雇主了。

“晏温,这次究竟是帝京里的哪个大人物要见我?你们此次的雇主究竟是何人?”

任伯知道他会由此疑问,早备好了说辞搪塞他,他故意摆出为难的样子,说:“王爷,恕属下不能说,这是行当内的规矩,万不可破。”接着便守口如瓶,不管明景宸怎么旁敲侧击始终不言语。

见他铁了心不愿透露分毫,明景宸也只好作罢。

任伯怕他多心,又保证道:“但属下这次绝不会再看着您去帝京陷入旋涡里,定会想办法助您脱身。”

明景宸点点头,可心里却仍旧有疑虑,不是他信不过任晏温,不过是直觉在作祟,总觉得对方好像还特意瞒着好些重要关键的事不让自己知晓。

但现在并不是挑破这个的时候,还是留待以后再计较罢。

没多久,地窖上方不间断地传来嘈杂的人声和车马声,像是年节里逛庙会似的,一听便知人流如注,来往不绝。

看来这是城破,攻城的军队冲进来了。

任伯将店主推醒,对方不疑有他,又听到头顶上的动静,吓得面色灰白,一动不敢动,就怕发出丁点动静被人察觉到藏在底下的他们。

很快,邹大几个回来了。

“城破了,联军正往里冲,街上乱哄哄的,都是兵,现在不好出去,等天亮再做打算。回来前我望到将军府里出来一伙人,拥着布衣素服的伪帝骑上马往城门方向去了,结果没走多远就被冲过来的兵逮了个正着,直接绑了带走了。”

明景宸道:“布衣素服?伪帝这是想出城受降?城都破了他才想起这个,是不是太晚了?”

邹大道:“他要如何、什么下场与我等无关。我看那些将士兵丁,虽然横冲直撞,异常凶悍,但没有冲进房舍中烧杀抢掠,倒是有几分军纪约束的样子。”

明景宸问他:“知道除了顾氏,与他联合的还有哪几家?”

邹大道:“好像是汀州其余几家原听命于司徒老贼的武将,还有就是周边几州的势力,黑灯瞎火的我没怎么看清。”

明景宸对这些势力人名都很陌生,心道知道了也没用,干脆就放开不去管了。

天亮后,邹大又出去了一趟,带回一个好消息,他说城里张贴了安民告示,顾家说他们此番攻城是为了向司徒氏报仇,无意牵连不相干的人。城中百姓只管自行营生,他们也会约束好手底下的兵丁,不让他们做出扰民乱纪的事来。

“虽然这番说辞太过冠冕堂皇,但也好歹还算有个态度让我们揣摩。我想,等伪帝一干亲眷臣属都落网了,城门那边不日就会放行。”

这确实是这几天来难得的一个靠谱的好消息。

众人也算放下一桩心事,按捺下心思在曲姑继续蹉跎上两日光景再行上路。

允许城门通行的诏令来得比预想的还快,不过一日功夫就等到了。

第二天清晨,明景宸他们拾掇了一番后准备动身。

明景宸被糊了一脸的药水、胶泥,揽镜自照时,镜子里现出的人脸格外陌生,眉眼五官之间寻不到一点本来模样,连他自己看了都觉得怪诞不自在。

任伯说:“这手艺真不错,简直判若两人,如果不是事先知道,我都要看走眼了。”

明景宸皱皱眉,镜子里灰不溜秋满脸麻子的人也跟着皱眉,他撇撇嘴,那麻子的脸也越发显得丧气了。

“真是我?真丑!”明景宸越看越嫌弃,他倒不是自卖自夸自己长得好,一张脸过去看了二十多年,他从来没觉得有多出众不凡。只是现在见到这样一副别扭的五官“生”在自己脸上,他才后知后觉地感到还是原生的好。

邹大刚把工具收起来,正在擦手,见他嫌弃,就挖苦道:“不好意思,我学艺不到家,只会捏丑八怪不会画天仙,您暂且忍忍。”

◇ 第147章 狭路相逢

明景宸怎么看怎么看不惯,他对着镜子左照右照,不管从哪个角度去瞧,都天衣无缝,像是自己天生就长了这么张脸孔一样。

就是现在脸对脸地从高炎定面前走过,料想对方也是认不出来的。

他们八人都乔装改扮好后,谨慎起见,又约好了暗号以及会和地点,才分作三队先后上了路。

明景宸与邹大、任伯一道走。

街道上比原先热闹了不少,百姓们都陆续从家里出来走动,许多先前进城做生意或者因为旁的事进城又被迫逗留在城里的也都急匆匆地往城门口赶。

明景宸看着两边的人流,道:“怎么都往同个方向走?”

邹大道:“据说只开了一个城门,很多外地人宁愿多绕些路也不想再滞留在城内。毕竟刚打了仗,人心未定,先前被困怕了,担心又生乱,都想尽快家去。”

明景宸想了想,觉得有理。

临近城门,只见已经排成了长龙,黑压压的一片 ,抱孩子的、推车的、背货的,什么样的都有,挤得都看不清前方的状况,只能看到周遭站满了负坚执锐的士兵,凡靠近城门的人的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

邹大啧了一声,说:“乖乖,只开了道侧门,这么多人赶着出城,得等到什么时候?”

任伯年级虽大,眼神却不赖,一眼认出长龙里排着先走的那两个人,“我们也去排着,要是第一队人有事,我们立刻撤退,后面还有第三队人照应着,问题不大。”

说罢三人低调地走到人流最后方,蜗牛似的跟着队伍一点点慢腾腾地往前挪动。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外加人多嘴杂,很多人闲得无聊干脆唠起嗑来了。

明景宸冷不丁听了一耳朵,竟有人说城门这儿如此严苛地把着进出,是因为走失了什么公主、娘娘、郡主的,总之是些没根据的八卦臆想,听着就不是很靠谱。

他心里嗤笑道,难不成还是伪帝家的女眷走丢了,这破地方哪来正儿八经的公主妃嫔呢?

如今伪帝成了阶下囚,自身难保,即便他家真有女眷走丢了,谁也没闲工夫这般费周折地寻找,除非是什么倾国倾城的大美人,能叫这帮所谓的“英雄”短了志气、折了腰板。

明景宸转头就忘了这事,只望着灰霾霾积着乌云的天空出神以此来打发时间。

等了大约一个多时辰,才排到他们仨。

邹大走在最前面,明景宸、任伯依次跟在后头。早他们一步排队的两人已经顺利出城去了,并未引起任何骚动,这让后面的几人都不禁松了口气。

走到侧门门洞口,只见里头右手边靠墙位置支着一张长桌案,两个小吏坐在案后负责盘问和登记。

一旁墙上张贴着一张女子画像,只能说眉毛是眉毛,鼻子是鼻子,以明景宸挑剔的眼光来看,着实画得太过一般。他想到方才在人堆里听到的八卦,说城里丢失了公主嫔妃,当时没当真,看到这幅画后,料想是确有此事了,并非空穴来风。

不过,不是他唱衰,就凭这种四不像的画影图形,能抓到人才稀奇了。

除了小吏,门洞里还一字排开站着一队兵,这让本就不怎么宽阔的地面越发显得狭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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