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景宸挣扎着来到窗边,窗扉已然合上,外头月色和雪影明晃晃地映在上头化成一片惨淡的白打在他脸上。
眼角滚下两串泪滴在脚边,他忍着哽咽无声地哭了会儿,又默默擦干净脸,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强撑着躺回到床榻上。***任伯身形似鬼魅,在夜色的掩护下很快避开巡逻站岗的亲卫,从墙角边掠过,钻过梅树,跃上房顶,他忽然顿住,转身又看了夜幕下的院落最后一眼,之后毅然离去。
然而还未掠出多远,他就察觉到了不对劲,似乎底下的守卫比自己来时要松懈上两分,前后岗哨分布也有很大不同,这就导致他无法原路离开,不得不寻找新的路线以免暴露了行踪。这很不正常!
任伯心头一跳,迅速隐匿于一处巨大的假山背后,下一刻一队巡逻兵从前方经过,等确认他们走远后,他擦去额角的汗却没有立刻寻机离开。
如果说方才还是猜测,现在他已经确定了七八分——有人专门设了局一早等着自己落网。
可笑自己到现在才察觉,然而已经成了笼中鸟。
任伯将周遭打量一番,见前方搭着一座藤萝架,由于天寒地冻,上头的枝叶均已枯死,只剩寥寥数根枯黄的藤条被积雪覆盖,蔫头塌脑地探出一截。
视线穿过藤萝架,只见不远处还有一座亭子,四面设了挡风的帘子,里头隐约有人,影子投在帘子上影影绰绰的。
任伯只觉四肢冰冷,血液逆行,只因他之前都未曾注意到这一角有人,如今将所有的疑惑串连起来后不难发现,这分明是借着守卫布防故意引着自己送上门去。
这一招不可谓不高明。
任伯将双锏握于掌中,浑身紧绷若弦,知道避无可避,只能迎敌而上了。
他穿过藤萝架走到亭边,才看清原来亭内有两个人,一坐一立。
未等他有所动作,帘后就传来一道男声,“老翁夤夜来探内子,在下不胜感激,特备浊酒一壶邀老翁共饮。”
话里的虚情假意任伯没有当回事,但“内子”两字却像是捅了老虎鼻子,让他顿时火冒三丈,忿然作色。
他一把掀开帘子,见那坐着的年轻男子穿一身暗紫色锦袍,头戴嵌宝白玉云龙冠,眉眼藏锋,俊朗不凡,此刻正似笑非笑地斜睨着自己,隐含敌意。
任伯已经猜到对方身份,面上却故作不知,只随意地拱了拱手,道:“老朽乡野之人,有眼不识荆山玉,深夜来此若是冒犯了尊驾,还望多加包涵。”
高炎定轻点了点桌案,道:“老翁自谦了,坐。”
任伯也不和他客气,径自坐在他对面,刚落座,一直站在高炎定身后不出声、一身护卫打扮的高大男子走到红泥小炉边拎起上面温着的酒,给他斟了一盏。
高炎定道:“天气严寒,老翁又上了年纪,先喝口热酒暖一暖。”
任伯也不怕他在酒里做手脚,豪放地将满满一盏的酒悉数饮下,然后将空盏对着高炎定晃了晃,赞道:“好酒!”
高炎定笑道:“好酒量!好气魄!”
任伯不接他的话,只警惕地瞧着他。
高炎定面上老神在在,先呷了一口酒,等放下酒盏,才不紧不慢地问:“老翁是哪里人?如何与内子相识?”
◇ 第152章 刀斧加身
一提“内子”,对座的任伯立马两眼冒火,愤怒地瞪着他,“老朽虽是乡野草民,但也知礼义廉耻,男女有别,老朽岂敢轻忽?况且老朽往日里结交的都是侠义之士,他们皆为男子。老朽如今又是耄耋之年,怎会与尊夫人相识?”
高炎定道:“在下的内子是何人,难道老翁不知么?”
任伯铁青着脸,冷声道:“不知。”心里忍不住怒骂这姓高的小子没脸没皮,寡廉鲜耻。
高炎定见他还在装,不禁笑出了声,索性也不再和他打哑谜,直白道:“不知便不知罢,老翁说自己来自乡野,但在下却瞧着不像,不如让我猜一猜你的来历……嗯……大约是来自帝京罢?”
语毕,任伯愀然变色。
“看来我猜对了。”高炎定玩味地看着他,眸中冷茫一闪即逝,“内子顽皮胡闹,私自离家出走,我废了不少功夫才打探到他的消息,特意从北地赶来接他家去。自我俩结缡已有数载,我竟不知他与您这样的高人相识,于是白日里问他,他说是半道上偶遇的侠士,怜他体弱就捎了他一程。我想既是如此,便该好生报答,所以仓促间请了老翁过来。”
任伯听他前言不搭后语,满嘴胡说八道,左一句内子,右一句结缡,还什么数载,心底愈发冒火,恨不得跳起来用双锏打爆他的狗头。
他刚要出言讥讽,谁知高炎定话锋一转,抢先说道:“然而我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
高炎定抬眸望着任伯,眼中闪过危险的波澜,嘴角微挑,杀意横生,“内子素来口齿伶俐,极擅长骗人,被骗得多了,如今他的话我只敢信一半。原先只是猜测,今夜见了老翁,我已十分确定内子白日里又在撒谎。你俩分明早就相识,根本不是前几日刚认识为了赶路临时搭伙的同伴!说!究竟是何人派你来的!意欲何为!”
他“啪”的一下狠狠拍向石桌,下一瞬一群刀斧手从山石林木间鱼贯而来,将整座亭子围在了中央。原先倒酒的护卫腰间寒光一闪,软剑灵蛇般攀缠上来,逼在颈上要害处。
任伯不动如山,仍淡定地坐在桌边,视眼前刀斧寒芒和颈间利刃如无物,“看来尊驾今夜是不打算放老朽离去了。”
高炎定道:“正是。”
任伯道:“可笑,高玄正的嫡孙竟要取老朽的性命!”
高炎定听他提及祖父,狐疑地打量他,“你认识我祖父?”
任伯并不回答,只嘲讽道:“枉他高玄正一代名儒,天下读书人的表率,子孙后辈竟是个畜生,强逼良民,色胆包天!你摸摸你脑袋上的王冠,可对得起你高家历来积攒的名声!”
想到对方用那般折辱人的方式作践宸王,任伯恨意滔天,继续骂道:“你这个披着人皮的禽兽!猪狗不如的东西!”
“大胆!休要胡言乱语!”潘吉气不过他出言无状,抬手就要给他好看。
“住手!”高炎定挥退潘吉,不怒反笑,“你骂我是禽兽,那天授帝这昏君又是什么?他的心思不见得比我光明多少!他比我更龌龊!更无耻!”
任伯大惊,以为高炎定也知道了宸王的身份,清楚那些被粉饰的腌臜,“你从何处得知的?”宸王自不会主动吐露真相,那高炎定又是怎么知道的?是否还有别的人也知道了这事?
高炎定一听这话,越发肯定任伯是天授帝的人,是得知明景宸未死特意来抓他回京复命的。他恨得牙痒痒,觉得那老泥鳅真是死不足惜,害了明景宸一次还不够,竟还处心积虑地要害他第二次。
他怒而站起,朝亭外刀斧手挥手下令,“来人!速将此贼拿下!”
话音方落,刀斧手并潘吉一道出手,然而任伯也不会束手待毙,同一时刻,他将桌布一扬一扫,暂且挡住了侧旁潘吉的软剑。接着只见他手中双锏照着高炎定面门刷刷使出,先是一招左右封击,高炎定立马闪避后退。
见一击未中,任伯一锏将碍事的石桌劈成两半,然后迅猛逼上前去,一招秦王鞭石当头压下。
潘吉见他攻势猛烈,恐他伤到高炎定,立马再次欺身而上,瞬间三人战作一团,刀光剑影,帘幕横飞,竟一时让那些刀斧手无从着手,只能形成一个圈将三人包围在其中,静待擒贼的时机。
任伯自知自己敌不过他二人联手,索性只一味针对高炎定,想要来一出前贼先擒王。
他双锏频出,对着高炎定招招狠辣致命,可高炎定也不是吃素的,短刀格挡开双锏,一旁的潘吉趁势出剑,因先前高炎定叮嘱过要留活口,便只朝对方膝弯处刺去。
任伯闷哼一声,腿一软,膝弯上血流如注。
高炎定又一刀砍伤了他手臂,双锏哐啷掉在地上滚到了柱子边,潘吉又一脚踢在他腿上迫他下跪,然后踩住他背脊以免他再暴起反击。
任伯啐了一口,恨声道:“好!好!好!今夜老朽便将脑袋留在这儿,去了地府也要找他高玄正好好评评理!”
高炎定收刀入鞘,笑道:“老翁,只要你说出随你一同来曲姑的同伙如今躲在何处,我便不杀你。”
“你做梦!”
高炎定本就耐心有限,见他冥顽不灵,便歇了从他口中套话的心思。暗道那帮人受了伤应该走不远,大不了多费些人力时间将他们一网打尽。
他这是打定了主意不放走一个,也是存心要看看是不是所有人都像任伯一样嘴硬。
“既如此,那就怨不得我了,你请上路罢。潘吉,动手!”
潘吉应了一声,软剑贴在任伯颈间大动脉处,因为剑刃太过锋锐,甫一贴近,就在皮肉上划出一道血线。
任伯闭了眼,准备慷慨赴死。
谁知未等潘吉动手,亭子外突然传来一声呵斥,“高炎定!住手!”
高炎定一愣,神情瞬间慌乱了起来,他给潘吉使了个眼色,然后越众而出跑至亭外,一把拦住明景宸,“你怎么穿得如此淡薄就跑了出来,冻到了可如何是好。”说着就要脱下外衣给他穿。
明景宸打落他的手,脸上浮着不正常的绯色,也不知是被冻的,还是被气的,或者是白日里那瘙痒症还未好全,眼睛也红彤彤的,微微肿起,像是刚哭过,此刻目怒圆睁,没有半分好脸色,“让开!”
高炎定软语哄道:“大冷的天,快同我回去,若是病上加病就难办了。”
明景宸却不吃他这一套,仍疾言厉色道:“你让还是不让!”此时他身后追来一队亲卫,见到高炎定在此,一个个跪下请罪。
高炎定正在气头上,对着心上人尚且能忍住脾气,可这帮办事不力的属下显然没有这样的待遇,他怒斥道:“废物!连个人都看不住!要你们何用!”
明景宸冷笑道:“高炎定,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
高炎定讳莫如深,又见他被镣铐束缚住的手冻得青紫,一时大为怜惜,上前就要拢住好为他取暖。明景宸不客气地撞开他,往亭子里跑,又被他捞了回去禁锢在怀中,言语中已经带了憋不住的恼意,“景沉,再上前一步就休要怪我不近情面了!”
“你待如何?”
高炎定道:“白天我就说过,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我可什么都做得出。一副镣铐困不住你,我就打断你的腿再加一条链子把你锁在床上,看你还怎么跑?”
明景宸轻嗤一声,说:“用不着这么麻烦,如果你非要里头那人的命,我现在就用我的命抵给你,一命换一命,今后你也再不用担心我会跑,岂不省事?”说着就要咬舌自尽。
高炎定被他这一举动吓出一身冷汗,连忙去掰他的嘴,被明景宸瞅准空隙撞了开去,接着朝亭子里飞奔,众人一时都不敢拦他。
◇ 第153章 守他一生
明景宸推开人群,就见任伯身上衣衫都被血染透了,此时被迫仰着脖子,软剑贴在上面,剑刃上已经沾了血。
潘吉见他扑过来害怕伤了他,主动退到一旁。
明景宸抱住任伯,发现他身上几处伤口汩汩冒着血,顿时又恨又痛,连忙撕开衣衫下摆给他包扎,“晏温,是我不好。”
任伯失血过多外加年老,此时已经说不出话,他虚弱地睁开眼,想安慰对方,却只能徒劳地开合了几次嘴巴,发不出一个字眼儿。
高炎定走上前,见明景宸伤心欲绝,只好对潘吉道:“将人抬下去,再叫个大夫来替他治伤。”
“王爷?”潘吉愣了一下,没想到刚才还喊打喊杀的,景公子一来,就出尔反尔了。
“还不快去!”
骂完人,高炎定又立马换上另一副脸孔,扶住明景宸肩膀道:“好了,我不杀他了,快和我回……”结果话没说完,脸上就挨了一记,五指印加上镣铐刮到的血痕清晰可见不说,整张脸都被扇到了一边,立马肿了起来。
周遭的亲卫见自家王爷被揍,大气都不敢出。
明景宸打完人便不再理会,只一心守着任伯,见两个亲卫来抬人,连忙爬起来一道跟了去。
高炎定只好也跟在他后头。
走出亭子没多久,天上又飘起了雪,他又一叠声叫人取伞来,拿到伞后他自己不用,只打了撑在明景宸头顶上,奈何对方现下满心满眼都是重伤的任伯,压根没在意下没下雪,打没打伞。
热脸贴了冷屁股,丁点用没有,让后头的潘吉看得一阵憋笑,心道,真是一物降一物,自家王爷那么横的一个人,竟被景公子制得服服帖帖,真乃天下奇观。
任伯被安置在先前那处院落里。
大夫来瞧后,涂了金疮药后裹好伤,又斟酌着开了一帖补气增血的药方,命药童熬了喂任伯喝下。
任伯喝完药很快体力不支睡了过去,明景宸不敢离开半步,恐他又被人害了,任凭高炎定好说歹说也没用,只好也陪着守了一夜。
大夫开的药挺管用,任伯往日里每日练功不辍,身子骨比同龄老人硬朗不少,外加上了年岁的人觉短,导致天刚微微亮,他就醒了。
睁眼就见他家宸王正趴在旁边的桌案上,身上披着一件眼熟的暗紫色锦袍,高炎定就坐在他旁边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睡颜,一点不见昨夜的戾气和跋扈,眼波柔软得仿佛能掐出水来。
似是感应到了窥探的视线,高炎定敏锐地瞥了他一眼,复又转过头去,小心地给人掖好披着的衣裳,然后走到榻边,居高临下地低声道:“醒了?感觉如何?”
任伯敷衍地回了句“死不了”,只担忧地看着明景宸。
高炎定回身望了一眼心上人,道:“他睡着了。自从我射了他一箭后,他就大病小病不断。前段时间他从北地跋涉到此,昨日又从白天闹到半夜,吹了冷风不说,又大喜大悲的,我担心他又倒了,守了他一夜,好在暂时无碍。”
任伯诧异极了,“你真守了他一夜?”
高炎定嗤笑出声,不屑地说:“守他一夜算得了什么?我会守他一辈子!”
昨夜任伯就见识到了这小子的没皮没脸,没想到骚、话一套一套的,比外头专骗小姑娘的浪荡子还会说花言巧语。
“你真喜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