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长明 第90章

高炎定听罢,虚点了点明景宸,怒极反笑,“好!好!你既然说我是条狗,殊不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这条癞皮狗就吃一回天鹅肉,当一回无法无天、仗势欺人的禽兽!你若肯依我便罢了,若是不肯依,我少不得使点子手段让你知道什么是欺男霸女、强取豪夺!”

“你……”明景宸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像是从未认清过他的真面目。

高炎定又道:“你不顾惜自己,非要在我手上吃点苦头就罢了,你莫非忘了你那两个同伙?”

明景宸听他提及任伯和邹大,就像是被捏住了七寸,他颤声问:“他们落在你手里?”

“没错!”高炎定不无得意地道,“这一老一少身手倒是了得,可是功夫再好又有何用?只他们二人能抵挡得了多少兵马?光车轮战都能耗死他们,更别说我带的兵,弓弩炮火一样不缺,随便挑一件朝他们身上使,你说他们如今怎样?”

明景宸气得浑身发抖,虽然知道说了大约也是白说,对方未必会信,但他仍旧道:“我逃走的事与他二人无关。”

高炎定扣住他下巴,继续擦他脸上的易容,“相不相关可不是你说了算,景沉,你惯常伶牙俐齿,又有急智,你说的话有几句是可信的?我再不会相信你这个人,教你又辜负了我逃了出去。”

明景宸听他越说越不像话,仿佛自己之前真和他有点什么一样,“你先前定然派人调查过我,那你必定知道我无亲无友,无牵无挂的。他二人不过是我南渡的路上偶遇的两位江湖侠士,因见我孤身一人,身体也不好,起了帮扶之心,才带我同行。你休要将怒气撒在他们身上,拿无辜之人作筏子。”

“是否无辜审一顿就都清楚了。”高炎定仍旧无动于衷。

“你!”要是真让他对任伯他们严刑拷打那还了得!任伯年岁大了,如何能经受得住诸般刑具上身施为?

明景宸一时方寸大乱。

高炎定心凉了大半,在城外见到有人与明景宸同行,还是两个身怀武艺的高手时,他就有了一番计较,此时又见明景宸为了这两人失魂落魄,更加肯定自己先前的猜测没错,不免心下大恨。

他突然从袖中掏出一副打造得精致小巧的镣铐,强行给明景宸戴在了手上,“你最好安分些,别再惹恼了我,否则就不单单是这一副镣铐的事了。”他带着威胁地看了眼明景宸的脚,“真到了万不得已,打断你的腿我也是做得出的,你自行掂量着罢。”

说完,高炎定挑衅十足地将钥匙在明景宸眼前晃了晃后好生收了起来。

这副镣铐也不知是何材质所制,坚硬似铁,难以强行破坏,偏生又轻便灵巧,内侧打磨得光洁圆润,戴久了也不会磨破皮。

脸上易容所用的胶泥废了很多功夫才擦了个七七八八,高炎定又用热巾子在他脸部周围敷了许久,才让那层和皮肤严丝合缝的人皮面具露出一点边沿痕迹。

高炎定并不敢生拉硬扯,恐会伤到明景宸,只能耐着性子一边用巾子继续热敷,一边一寸寸地将面具小心揭下。

等将整张薄如蝉翼的面具取下来时,两人都已汗流浃背。

高炎定嫌恶地将面具扔在地上,见明景宸的脸上红了一片,也不知是热的还是因为这面具戴久了有所不适,看他又用手挠,不禁一把扣住他手腕,紧张道:“别挠,快给我看看。”

说着用手指尖轻轻碰了碰,问道:“疼么?”

明景宸迫于钳制,只得胡乱地摇头。

高炎定不依不饶地又问:“那可是痒了?”

明景宸又摇头,可这回对方却不相信了,只道:“你又撒谎,你或许忘了,可我没忘,上回你背上烧伤新愈痒得整宿整宿地睡不好,我当时问你,你也是这个神情。”

听他翻出旧账,明景宸眼神慌乱地躲闪开去。那件事他怎么会忘?当初要不是这人连续几晚不眠不休地照看,自己八成会因为嘴硬和所谓的自尊吃更多的苦头。

当时他不理解高炎定为何放着好端端的觉不睡,甘心为自己苦熬。对方说,就当他是发神经,他高兴,他巴不得。那会儿自己尚且懵懂,虽一早就知道高炎定是个断袖,但不知为何,平日里你来我往,拌嘴争锋总会将这茬给抛在脑后,所以那会儿并未深究。

如今细细想来,对方那时就对自己有些不同起来,可笑自己竟然这会儿才明白过来。真是个蠢材!

明景宸在心里唾骂自己,而高炎定已一径出了屋门命仆从快去请了大夫来。

大夫来得很快,先恭敬地朝高炎定磕了个头,然后朝他身后看去。

帷帐拢得严严实实,只能看到里头有个人卧躺着,身形伶仃。

大夫便以为是高炎定的妻妾病了,考虑到男女有别,这些权贵又向来讲究,他就不敢自作主张,只能转头对高炎定道:“王爷,不知里头的贵人身上有何不适?”

高炎定撩开帐幔一角,然后将人半搂着坐起,让他靠在自己胸膛前,“你过来给他看看脸,究竟怎么回事,红了一片又消不下去。”

◇ 第150章 去而复返

大夫定睛一看,发现竟是个男子,长着天仙似的一张脸,病歪歪的,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心道怪哉,这镇北王原来竟是个有龙阳之好的。但他并不敢明面上表现出诧异,只能愈发唯唯诺诺,先告了罪,“恕小人冒犯了贵人。”说罢朝床榻走近了些许,先近距离打量了片刻,又上手碰了碰对方的脸,问了几个问题,最后道:“容小的再把一把贵人的脉。”

高炎定捉了明景宸的手往前递,大夫见皓白的手腕上戴了副做工考究的镣铐,愈发惊奇了,怪道是镇北王在那档子上有不可告人的癖好,才这般拿人作践,心里就有些可怜明景宸。

大夫把了脉,说:“不碍事,应是贵人体质特殊,脸上碰了不干净的东西才起了这瘙痒症。待小人配一帖药膏来,涂个两三日就能好。不过近期饮食上要小心,不要碰发物,安心静养就是了。”

高炎定点点头,命他速去配药,回头见明景宸始终闭眼不说话,心下不快,又想到他体弱,三灾九难的,方才那大夫不知根底,终究不能放心,眼下还是尽快安排回北地去,让自己人给他看诊调养身体才最为妥当。

他打定主意后又见明景宸身上还穿着破烂的衣裳,想到先前在王府,自己总怕不能把全天下最好的东西一股脑堆在他面前,给他做衣裳的布料比自己上身的还要好上几个档次,现下看到这个就觉得更碍眼了。

他绕到屏风后试了试浴桶中的水,已经凉透了,索性又吩咐仆从换了热水进来,自己亲自给明景宸宽衣伺候他沐浴梳洗。

谁知这竟是给自己上了大刑,他不是柳下惠,面对心上人岂能不动情?奈何心里又恪守着规矩,并不敢真的如嘴巴上说的那样真对明景宸做下点禽兽勾当,只能一边憋着,一边在心底骂娘。

最后也不过是在给人脸上涂完药后,报复性地在对方嘴巴上啃了两口权当先讨点利息回来罢了。

等人睡下后,他轻手轻脚地关上门出了屋子,潘吉一早就在廊下等着了,见他出来忙上前行礼。

高炎定心下烦乱,不耐地挥了挥手让他赶快说正事。

潘吉道:“属下无能,请王爷降罪,那两人强行突围后,属下带人一路追踪过去可还是把人给跟丢了。”说来也是倒霉,近来凡是碰上与景公子有关的差事,他频频失手,要是再来上一两回,恐怕自家王爷会先赏一百军棍然后撵自己回老家去吃自己的了。

高炎定见他顶着张苦瓜脸,原想教训几句,不想突然心生一计,他道:“先不用管,你先着人将这处院子守好了,注意把握分寸,要看着森严不好突破,但又能教有心人寻到破绽溜进去……”

潘吉大为头疼,这和要染坊染一匹五彩斑斓的黑缎子有何两样,太为难人了!

但埋怨归埋怨,差事还得去办,潘吉这个冤大头只能任劳任怨地去重新布置人手。***到了傍晚,高炎定又过来喂水喂吃的,免不了又是一顿怄气。

两人针尖对麦芒,碰了个两败俱伤后再次不欢而散。

等人走后,明景宸在窗户上开了道口子,悄悄朝外头探望,只见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守卫竟比去岁刚到王府时还要森严几倍。

这是真把自己当成囚犯了!

明景宸气不过,又折腾了那副镣铐半天仍旧不得其法,他心里惦记着任伯和邹大,有心找人打听,奈何高炎定下了死命,谁都不准与他搭话,免得稀里糊涂中了套儿,连卖了主子都不知道,导致上到潘吉下到底下的一干人,都成了锯嘴的葫芦。

明景宸大失所望,又出不了屋子,只能重新躺回床榻上望着帐顶的花纹出神。

一直挨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有了困意,正在半梦半醒间忽然听到窗扉吱嘎一声,还未反应过来,就见一道黑影倏忽从窗口跳了进来,动作快得像是一阵风刮过,一下子就来到了面前,竟是除了那声微不可查的异响再未发出一点别的动静。

明景宸惊得坐起,对方已经拉开蒙面,悄声喊了声“王爷”,听嗓音分明是“被抓了”的任伯。

明景宸又惊又喜,“晏温,你没落入高炎定的手里!”

任伯道:“好在还有五个帮手,属下和道清一同突了围,后来躲躲藏藏,又布置了点障眼法,勉强摆脱了搜捕,只是……道清他受了点小伤。”

明景宸舒出一口气,暗道自己关心则乱,竟没能第一时间识破高炎定的谎话。

“既然脱了险,晏温你就不该再折返回来。道清曾受雇在北地针对过高炎定,现下他还只当你们助我逃跑,暂时未往那方面深思,但要是被他得知了,照他的性子定不会善罢甘休。道清受了伤,你该带他离开才对。”

任伯道:“就是道清死了,再赔上属下的一条老命,属下也再不会撇下您逃命。况且,属下看那个高炎定横眉立目,行止间跋扈无礼,不是个好相与的。先前您把他和他母族一块儿得罪了,他不惜千里迢迢亲自追到南边儿来,您让属下怎么放心把您一个人留在这儿?”

“趁现在夜深人静,守备疲乏,您快和属下一道走罢。”说着伸手来拉他,却碰到了那副镣铐,任伯立马惊怒道,“他竟敢这般羞辱您!”

明景宸缩回手,道:“晏温你听说我,我虽得罪了他不假,但也没到你所想的那个地步,我的安危暂且无虞,你不用担心。你只管带着道清离开,我自有保全自己的办法。”

任伯却道:“您当年也是这般诓属下的,骗属下带阮夫人母子离开,可您结果如何呢?当年属下轻信了您的话,换回的却是您身死的噩耗,痛悔半生。同样的错误犯一次就够了,属下这次绝不会再依您!”

说着就要强行带他走。

明景宸急了,虽对当年之事心存愧疚,但他更清楚高炎定的为人,他对自己志在必得,定然不会再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逃脱,如果没猜错,他定在外面另有布置,任伯带着自己是绝无可能脱身的。

现下只有说服任伯,让他主动放弃自己,才能保住对方和道清。

但这太难了,任伯的忠诚世所罕见,一般的理由根本无法说服他。

这该如何是好呢?

明景宸苦思冥想,最后万不得已只能将真相和盘托出,“其实……我会从云州逃出来不是因为秋家的事得罪了高炎定……实际是……实际是……”话到嘴边又难以启齿。

“实际如何?”任伯不禁追问道。

“实际……是他对我有分桃之意,我不肯,就和他发生了争执,未免他再纠缠,才设法逃了出来。”

任伯惊住了,良久说不出话来,过了会儿才道:“这绝对不行!他祖父是大儒,是读书人口中的半个圣人,论辈分您与他才是一辈儿的,他孙子怎么有脸这样肖想您!这该死的畜生!”

此外因他心里还瞒着明景宸一桩事,现在听说连高玄正的嫡孙都起了那等邪念,心下大痛不已。

“既然这样,属下更不能丢下您,时间紧迫,您快和属下走罢!”

明景宸摇摇头,反握住他的手,“不,你听说我……我……我并非全然对他无意……”

“什么!”任伯蓦地睁大眼,不可置信地盯着他,“您又在诓属下!”

“不是,这些话绝无掺假。”明景宸顿了顿,这是他第一次将自己真实的心思告诉别人,先前高炎定当面说心悦自己,他又羞愤又惊慌,只想着一走了之好断了对方念想,可当他浑身湿冷,躺在孤岛上等待死亡的时候,他才第一次坦诚地直视自己的内心,发现自己竟然会为了那个荒谬的誓言而心慌意乱,心生欢喜。

原来他并不如自己所想的那样排斥高炎定的倾慕和喜欢。

甚至还想着若有来世,能与对方长相厮守……

◇ 第151章 守株待兔

“可是……您怎么……您以前从来没有过分亲近过哪个男子,您怎么会是断袖!”任伯仍旧难以相信,觉得明景宸会喜欢上男子,简直是匪夷所思。

“也许……因为他是高炎定……”明景宸露出苦笑,只觉得天意弄人,竟教他对一个比自己小了将近五十岁的小辈动了感情,“就像你说的那样,他是高玄正的嫡孙,与我差了两辈。我是桓朝宗亲,他是将来势必会颠覆我明氏天下的逆贼。可我非但没有杀了他,根除这祸患,反而还对他有情……我……”

任伯不知如何宽慰他,如今老皇帝昏聩,天下已现出乱象,镇北王实力雄厚,近年已经大致收服了北方各州,而今又占了南边的湄州,这次又助顾氏攻下曲姑,未尝没有分一杯羹的打算。

可以说如今他锋芒毕露,势如破竹。

一旦他真的想要推翻天授帝的统治,龙飞御极,试问天下谁人能阻拦他?

任伯将那些要么兵力雄厚、要么占了富庶之地、要么家赀万贯、要么位极人臣的人物细数了一遍,竟一时找不到一个能撄其锋芒的。

腐朽的皇朝已日薄西山,纵然桓朝太,祖在世也难以力挽狂澜。

真到了那个时候,宸王只会陷入两难的境地,只会比当下还要痛苦上千万倍。

任伯想说,天下男子千千万,不一定非要是高炎定,可又想到刚才明景宸的那句“因为他是高炎定”,便哽在喉间,最终没有说出口。

明景宸道:“所以,你不必为我担忧,他不会真对我如何的。”

到此任伯已经信了大半,可他仍郑而重之地又问了一遍:“您真的也喜欢他?不是被他逼迫,也不是为了诓属下离去?”

明景宸道:“千真万确,字字属实。”这话虽没让高炎定听到,但从自己嘴里讲出来,就让他感到脸热,胸膛里如同揣了只兔子,一阵乱跳。

任伯瞧他神色不似作伪,又想到邹大这次出来就是奉命来带宸王回帝京的,照自己原先的猜测,主子似乎识破了宸王仍在世的真相,且对他意图不明。

即便今晚他把宸王带出去,想要瞒过邹大已是不易,一旦他回去如实禀告,帝京那边定会大肆搜捕他们。

真到了那时候,同时面对帝京和镇北王两方势力的围追堵截,他还能保住宸王么?

两害相权取其轻。

任伯不得不承认,若是非要在两者间做个选择,还只能是高炎定。

想到这,他无奈地闭上眼,复又睁开,眼底闪着泪光,他攥紧明景宸的手,“既如此,属下先去了,您千万要保重自身,来日属下再设法来看您。”

明景宸同样噙着泪点了点头,纵然心里再不舍,也只能忍痛惜别,“不必挂念我,我一切都好,你也要珍重惜福,如今局势动荡,帝京那边的买卖,能脱手就尽早脱手罢。”

“是。”任伯应下后,不顾他阻拦在榻边磕了三个响头,然后翻窗而去。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