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长明 第93章

高炎定觑了他一眼,见他昳丽绝俗的面容上像是罩着一层冰雪,丁点笑意也没有,眼尾晕着一抹红,眸子里仍旧雾蒙蒙的,如同弥漫着夜雾的湖泊。被冷风一吹,方才因为怒意而发热的头脑瞬间冷静了大半,鼻尖梅香幽幽,外加见到对方这副冷若冰霜的模样,剩余的那点火气也被一下灭了个七七八八,只剩几点火星子不甘心地在胸膛里攒动。

实际上他已经有些后悔了,后悔刚才不该一时冲动说了那些羞辱人的话,想要圆回来,可又一时拉不下面子。

更何况,此时对方摆明了想将此事掰扯清楚,等着自己拿出凭证来。

高炎定忽然有些不敢看他,只低头看落在雪地里的梅花,“还记得那次你毒发么?薛苍术说你中的是鸩毒……”

明景宸一愣,想到当日毒发后,高炎定曾问过自己是何人?当时自己意识游离,命悬一线,如何回答的已记不大清。痊愈后,见对方没再提及此事,外加自己对中鸩毒的缘由讳莫如深,更不会主动提起,后来高炎定又去了帝京,时间一长就把这事给忘了。

原来这人并没有将此事放下,而是从此起了疑心……

高炎定道:“鸩毒何其稀有珍贵,是大内秘药,专门用来赐死犯事的妃嫔、宗室。巧的是,我上帝京贺寿无意中得知了一件事……”

“什么事?”

高炎定眼底闪过心虚的光芒,又隐晦地偷觑了他一眼,良久才道:“我得知老皇帝有个乳名,叫兕奴。”

明景宸听罢,脸刷地白了。

高炎定见他面色大变,那股子醋意和恼意又翻涌了出来,搅得他五内俱崩,“你曾在意识迷离之际唤过这个名字……”

经他这么一提,明景宸才想起去岁这个时候,他中了对方一箭后侥幸未死,醒来后发现自己竟身处天授五十六年,惊惧交加之下昏死过去,当夜就发起了高烧。他烧得意识不清,兼之梦到前尘种种,就说了几句胡话被高炎定听了去。对方不明就里,第二天就拿兕奴这个名字试探自己。

没想到,这样一桩微末小事他也仍旧记得。

“我便找了老皇帝身边的心腹內监询问了这两件事。他对我说,有个叫胡喜的太监曾负责搜罗美貌男子供老皇帝取乐,后来又因为老皇帝喜新厌旧,这个胡喜连同那些豢宠都被悄悄处置了……”

听到这儿,明景宸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原先他也没指望高炎定真能拿出什么凭证来,可怎么也没想到这所谓的证据竟这样离谱!

明景宸冷笑道:“就这些?既没有证物也没有明确的证人站出来指认我,就凭这些胡乱臆测你就要我认罪?”

“豢宠?”他怒极反笑,“亏你想得出来!高炎定,别是你脑子在战场上磕坏了罢?如果没有,那我真怀疑你是不是高玄正的血脉!想来你这种脑子定是外头捡来的蠢货!不是高家的种!”说完也懒得再解释,果断拂袖而去。

◇ 第156章 笨鳖一个

高炎定急了,“不是臆测!你那个同伙也承认了的!”他边喊边要去追,结果方才明景宸因为太恼火走前随手压了把花枝,这会儿那梅树枝一下弹在他面门上,糊了一脸雪水不说,还差点戳伤了一对招子。

他“哎哟”了一声,捂着眼睛鼻子胡乱踢了一脚树干,谁知那梅树抖了抖,落下一捧雪当头砸在他身上,顿时一个激灵,火也灭了,气也歇了,只剩满腹的委屈无人倾诉。

明景宸回到屋内,反插上门,他越想越气不过,觉得高炎定这个没脑子的混账真不是个东西,竟然觉得自己曾经给兕奴当过豢宠!滑天下之大稽!

他一屁股坐下,又砸了两个茶盏,才渐渐压下了怒意。

任伯道:“看来,这姓高的小子没拿出什么证据。”

明景宸嗤笑道:“没做过的事,哪来的证据。”接着就把刚才与高炎定的一番谈话如数说了出来。

任伯听后哭笑不得,“这真是爬不动的王八——笨鳖一个,这鳖孙瞧着长了个聪慧脑袋,万没想到竟这样蠢钝。是属下高估了他,原先还当他是猜到您的来历身份后并不忌讳那些神鬼莫测之事,还觉得这人虽做事极端了些,却也难得有几分真心。哼!没想到我俩当时说的压根就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回事,也亏他有脸将属下说的话当成了污蔑您的凭证!这该死的蠢货!”

“休要再提他,我这会儿还气得心肝疼呢。”明景宸发现原先放着的早膳换了样,旁边还搁了一碗药,摸上去还是温热的。

任伯道:“你俩走后,有侍从过来服侍,见东西凉了就重新送了过来。”

“快用些,用完了好吃药。”明景宸并不让他动手,仍亲自喂给他吃,任伯原本不依奈何拗不过他只好作罢。

等人重新躺下后,明景宸才胡乱吃了两口,然后开了一点窗好散散屋内的药味儿。

结果刚推开窗,就见高炎定这厮正站在门口垂手而立,活像面壁思过,一听到动静,立马朝这边望过来,两只眼睛亮晶晶地冒着光。

按下去没多久的气在见到这张讨嫌的脸后瞬间又窜了上来,明景宸看都不想看到他立马就要关窗,没想到这厮动作快得令人乍舌,整条手臂伸进来,挡住了窗扉,对方涎着脸凑过来,“景沉……”

明景宸对他笑了笑,高炎定立刻就晕乎乎地找不着北了,以为心上人气消了,结果下一刻就被对方推了一把,整个人朝后趔趄了半步,随后窗户就在眼前“砰”地关上了。

任伯探头笑道:“这人真是阴魂不散。”

明景宸没好气地白了一眼窗户方向,“别管他。”

任伯见他面色不善,知道他现下情绪不佳,可还是不无担忧地说:“如今他知道属下之前的话不是他所想的那样,之后是否会误打误撞真猜出了实情?”他后悔不迭,早知是鸡同鸭讲,当时就该咬死了闭口不言。

明景宸倒是看开了,“随他去罢,他爱怎么猜就怎么猜,料想他一时也想不到那一处去。”

任伯叹了声气道:“是了,谁又能想到会有这样奇异的事呢。不过他应该很快能反应过来,您和帝京那边有些渊源……对了,您说要去帝京,您是打定了主意了?”

明景宸点点头,“这一年我一直避讳着此事,总想着自欺欺人。这些天我也想通了,我要当面去问问他,为何将儿时的志向丢了个干净,成了如今这般模样?他想置桓朝列祖列宗于何地!置国祚社稷于何地!”

任伯心下酸楚,但只要一想到明景宸要是真去了帝京,某些事就瞒不住了,便借故说道:“恐怕镇北王不会轻易答允。”

明景宸低头看着镣铐说:“总会有法子的,我总不会一辈子受制于他……”

高炎定在屋外站了半天,潘吉就在墙根下看了半天,到了中午,见有人远远地从廊那边走来,手里提着个食盒,他便走过去劝道:“王爷,您也先回去用点饭,这儿有属下盯着,必定再不会让景公子给跑了。”

高炎定冷着脸挥挥手,示意他哪凉快就去哪待着,别在这边碍他的事。

潘吉见讨了个没趣,只好摸摸鼻子走开了。

高炎定上前拦住了送饭的人,揭开食盒看了眼菜色,立马皱眉点着其中两道炒腰片和漂着油花的鸡汤说:“去,去把这两个换了,叫膳房炖碗蛋羹,里头再搁些肉糜,炖得嫩嫩的送来,另外,再加一道油焖冬笋,快去快回。”

那人道了声是就下去传话了,等了会儿果然换了新做的菜来了。

高炎定又检查了一遍,还用手试了试余温,发现都还冒着热气便让她赶紧送进去。

里头很快传出布置碗筷的动静,高炎定侧耳听了会儿见声音又歇了,只觉无趣,便踢了一脚地上的雪,长吁短叹起来。

又过了会儿,送饭的人拎着食盒走了出来,高炎定朝她招招手,掀了盖子看里头的碗碟,发现一个碗是空的,一个碗里却剩了大半碗米饭,至于几碟菜也都各有剩余,就问那人道:“里头的公子没怎么吃么?”

那人道:“确实,看着似乎胃口不佳,只略动了几筷子。”

“知道了,过会儿再送些茶点来,你先去罢。”

那人福了福身子走了。

高炎定又在门外站了许久,最终还是没忍住想要上前去敲门,谁知刚伸手门就自己开了,明景宸从里头走出来,像是没见到他这么个大活人似的,自顾自走了。

潘吉在墙根下看得直跺脚,心道,人都自己出来了,还不快追呀!

高炎定后知后觉地追上去,可眼看就要赶上,前面那人突然加快了脚步又把距离给拉开了。

高炎定无法,也加快了步子。

就这样你追我赶,如同赛跑一样,高炎定忽然朝侧旁一闪挡住了去路,又将人逼到柱子边,把人困在臂弯里,懊恼道:“是我想差了,那日在佩州我亲你,你反应青涩生疏,只一味发狠地咬我,尚不通情,事,又怎么会是……会是那昏君的……”说着打了自己一耳光,听动静是一点没留手。

明景宸挣了挣没能脱困,只仰着下颚冷言冷语道:“怎么?现在倒会找补了?你还是离我远些,我是自甘下贱,媚上无耻的豢宠,仔细脏了你的眼。”

高炎定一时语塞,只能将人更紧地圈在臂弯里,“我那是气急了口不择言才说了那些混账话,我刚才仔仔细细想了又想,才知道我先前有多离谱可笑。以你霁月清风、宁折不弯的性子,怎么会去给人当豢宠?如果有歹人逼你,你定然宁可玉石俱焚也绝不会妥协的。”

明景宸道:“你现在装得倒像多么了解我一样,霁月清风?宁折不弯?我可不敢当。我是自掉泥淖,连心都是污臭的烂泥,黑透了。在我看来,你现在说的未必可信,刚才口不择言说的也未必就不是实话。”

高炎定道:“我当时真以为你还念着那老无耻的……”见对方脸色更臭了,他连忙改了口,“可我待你的心意绝无半分虚假轻慢。”

【作者有话说】

咱们周五见~

◇ 第157章 自鞭一百

明景宸却道:“我是个庸人、俗人,当不起你的心意,你也说了,要我以色侍你,想来也并不在乎我的意愿。但我今天仍旧和你说个明白,对你高炎定,我定当宁折不弯,你还是趁早歇了这个心,如果非要勉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你若是喜欢死人,我就给你一个死人。”

“你!”高炎定见他频频用先前那些混账话来堵自己,又以死要挟,直恨得牙根痒痒,又自知理亏,如果再闹起来非但不能让他俩的关系和缓,只会变得更遭。

但这样一个性子倔强又伶牙俐齿的人,轻不得重不得,一时真想不到什么好办法能化解眼前的矛盾。

明景宸见他面上红肿血痕未消,嘴角边还破了块皮,都是被自己打出来的,立马又觉得没什么意趣,面上便显出几分恹恹之态来,“你说完了没?说完了就放开!”

高炎定怔怔地后退两步,捏紧了拳头道:“我会证明给你看!”

明景宸冷哼一声,转身而去。

任伯午间服的药里放了安神的草药,倒是让他难得有了个好觉,醒来天已经黑了,屋里尚未点灯,光线极暗,家具陈设都变作成团的暗影静默在那儿。

任伯原以为屋里没有别人,挣扎着要起身点灯,却听明景宸的声音在黑暗里乍响,他道:“晏温,别乱动,我来。”

然后便见窗前一道暗影快速地走到桌边,没过多久,烛光便亮了起来。

任伯笑道:“您怎么没回去歇着?属下已经无碍,您该出去松快松快才对。”

明景宸并不接话,只道:“天晚了,我去看看传饭的怎么还不来。”刚要起身,就听外头由远及近的一串脚步声响起。

任伯道:“想是传饭的来了。”

然而进门的不是仆婢,却是潘吉。

潘吉跑得满头热汗,将手递给明景宸看,急道:“景公子,您快去看看王爷!”

只见他两只手掌心里全是血,明景宸倏地站起身,“他伤着了?他在哪里?”

任伯也看到了血,神色立变,心道,不会是邹大他们见自己许久不归猜到自己在这里,就来硬闯导致两方交恶……

明景宸也想到了这茬,“伤他的人又在哪里?”

潘吉神情颓唐地说:“无人伤他,是他自己动的手。”

“什么意思?”

潘吉道:“不知什么原因,王爷突然让属下拿了马鞭过去给他,鞭子一到手他就朝自己后背上招呼,属下要拦,他就叫属下闭嘴,不许声张,如果再阻拦,就赏属下两百军棍。”

“后来……他怎么样了?”

“后来,他一直抽了自个儿一百鞭才停住,您看属下这手上的血,都是王爷背上的,皮肉都抽烂了,深可见骨,现在大夫正在那儿给他裹伤。”

明景宸听后脸都白了,想到白日里说的自陈己罪、自鞭一百的气话,一时滋味难言。

潘吉道:“您快去瞧瞧,他现在神智不清,身上火一般滚烫,梦里还在叫您名字呢!”

任伯见他颇有些魂不守舍,可潘吉再三催促他仍在踌躇犹豫,想到昨夜他说对高炎定并非无意的话,不禁叹了声孽缘,只好也帮着劝道:“您去看看罢,这皮肉伤外加发热,可是相当凶险的。”

也许真是“凶险”二字起了作用,明景宸才彻底动摇了,匆忙间跟着潘吉赶到了高炎定那边。

进屋就见高炎定赤着上半身趴在榻上,背上鞭痕纵横交错,伤处皮肉外翻,像一张张殷红的嘴,着实可怖。

大夫正坐在小杌子上用干净的帕子一点点替他擦拭血污,再将药粉洒在伤口上细细抹开。

高炎定身躯凛凛,虎体狼腰,两条猿臂舒展在枕头上,身上肌肉线条流畅优美,因为疼痛上面密布汗水又紧绷到极致,每一块都蓄满了无尽的力量。

他闭着眼始终没吭声,像是睡着了。

明景宸走到榻边朝大夫使了个眼色,那大夫点点头将帕子和药瓶子一道儿塞给他后悄悄走了。

明景宸坐下来,那鞭伤靠近了看愈发狰狞,像蛛网一样分布在高炎定背脊上,上头又是血又是汗的,看着就揪心得疼。

他用帕子去擦那半干的血污,刚碰到皮肉,就感到手指下的身躯颤了颤,像上了弦的弓,绷得紧紧的。

明景宸睫毛跟着颤了颤,手抖了又抖,好容易擦干净伤口,又把药粉仔细抹上。

那药粉一沾到伤口就化了,想是疼极了,高炎定从喉咙里发出几声破碎的闷哼。见他疼得厉害,明景宸抿了抿嘴,低下头凑过去给他在伤口上轻轻吹了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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