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长明 第115章

“明景宸”仰着脸看他,见他下巴上一圈冒青的胡茬,就伸手去摩挲,“你是在关心我么?”

高炎定被他摸得很不自在,忍不住拂开他作怪的手,还故意岔开话题,“要不要再喝点水?”

“明景宸”岂会让他如愿,干脆环住他脖颈,想趁其不备要亲他。明明是自己深爱的人,再熟悉不过的一张脸孔,但当察觉到对方意图的霎那,高炎定下意识撇过头去,并抬手挡了一下。

“明景宸”一下落了空,嘴唇擦过高炎定的手,他心底恨极,脸上泫然欲泣,“你是铁了心要和我一刀两断?”

高炎定一直觉得这些日子以来,眼前之人言行处处透着一股说不上来的古怪,连带着自己的一举一动也变得不合常理起来,他为此困惑烦恼了好几日,百思不得其解,也许为着这两个缘故,自己才会稀里糊涂地决定继续南行,迟迟不愿带人回到北地去。

且冥冥之中总有个声音一遍遍地告诉他,他必须继续南下,否则他必将悔恨终生。

高炎定把水壶凑到对方嘴边,并不正面回答。

“明景宸”急怒交加又伴着隐约的忐忑,一把将水壶打落。对方屡次不上钩,连和自己亲热都如此抗拒,他到底是否真的识破了自己从而打算将计就计?

总不至于真的如明景宸当初说的那样,此人那方面不行所以才会这般抗拒?

◇ 第205章 五花御马

“明景宸”藏起眼底的疑惑,正要继续逼问,这时马车外传来潘吉的声音,“王爷,前面有个破茶寮,是否就在那边歇歇脚?”

高炎定道:“就去那儿。”

马车很快停了下来,高炎定刚要下车又被拽住了手臂。“明景宸”有气无力地道:“炎定,我身上还是没气力,头也晕晕的,你抱我下去,好不好?”

高炎定一愣,随后点了点头。

邹大把马缰在树干上系好,转头就见高炎定抱着人正从车驾上下来,明琬琰顶着明景宸那张脸,亲密地圈住高炎定的颈项靠在他怀里,似乎两者之间的关系因为这次中暑有了很大进展。

潘吉也撞见了这一幕,笑道:“哎呀,王爷和景公子看着像是和好如初了。”言语中颇多庆幸,倒教邹大忽然有些失落,只匆匆留下一句去附近看看有没有水源后就落荒而逃了。

此处的茶寮废弃多时,破败不堪,连张凳子都没有,亲卫已经将杂草乱石清理干净,在地面上铺上一层松软的稻草,又在稻草上铺上布和坐垫。

“明景宸”没有察觉到邹大的离开,他被抱到茶寮的棚子底下坐好。

高炎定道:“你身上暑热未散,你把领口解开散散热。”说着又用水打湿了帕子贴在对方额头上降温,做完这些他便要起身去找潘吉,不想又被人从身后环住,帕子也掉在了脚边。

“明景宸”娇气地道:“我还是好热,就快喘不上气来了,你别走,给我扇扇风好么?”

高炎定无法,将帕子捡起来抖干净重新贴在他额上,又用衣袖给他扇风。“明景宸”这才心满意足,却扔攥着他的一截衣角,生怕一不注意人又跑了。

过了会儿,见人闭着眼许久不出声,高炎定以为他睡着了,便想掰开他的手,谁知刚一动作,“明景宸”就睁了眼,质问他:“你就这么不耐烦我么?”

高炎定顿时就有些尴尬,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样,好像内心深处总会产生一种抵触的情绪在抗拒着接近对方,“我去拿点吃的给你。”好说歹说了半天,“明景宸”才算松了手。

高炎定一骨碌爬起来让潘吉拿干粮过来,自己又借口小解离开了茶寮。

他心情很差不知不觉转到了一个小土坡边,只见远处坡上坐着一人,看衣着打扮正是那个一直跟在“明景宸”身旁的护卫。对方也看到了他,似乎对自己有些发憷,只遥遥地抱拳一礼后就自发地离开了。

之前倒没觉得,现在离得远,外加日光格外耀目,导致对方的五官略微模糊,但远远地瞥过去见到的身形体态,倒是有些眼熟。

高炎定心里疑惑渐浓,却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心情就愈发糟糕了。

他干脆也走到土坡上席地而坐,放空思绪眺望辽阔的平原,直到潘吉久不见他归来跑出来寻人,才一同回去继续赶路。

当晚他们寻到一家荒废的农舍,见天色已晚就只好在此处过夜了。

到了半夜,高炎定睡不着索性走出了屋子,今夜负责守夜的人中有潘吉,见他突然出来还以为是有什么事吩咐。

高炎定道:“不用管我,你们继续值夜就是了。”

潘吉怕他深夜出去遇上事,便悄悄尾随着他,毕竟这是在兵荒马乱的南地,时刻不能掉以轻心。

高炎定走出农舍,今夜月明星稀,月光洒在塌了大半的土墙上,附近光秃秃地立着几棵矮树,万事万物都像睡着了,静悄悄的。

除了没有积雪,当下的农舍、矮墙以及广袤的原野,这环境多么像那年冬夜与明景宸借宿的那家猎户周遭的景致。

他甚至还能清楚地记起对方与自己玩闹时灵动狡黠的神情,以及他披头散发地倒挂在自己肩头假哭的模样。

高炎定像是吃了一个半生不熟的香栾,又酸又苦,只能通过不断咀嚼才能从中获取少得可怜的甜蜜。他反复想着曾经种种,就连那撕心裂肺、教人痛恨的新婚之夜都成了他此刻寄托情思的所在。他时而眉心紧皱,时而嘴角微翘,时而想哭,时而想痛骂,明明自己思念的人就在不远处的农舍之中,为何他对明景宸的思念却越渐绵长悠远,仿佛那人并非近在咫尺,而是远在自己触手不及的天边……

潘吉躲在老树后见他一会儿笑一会儿哭,吓了一大跳,他本就看不太明白自家王爷近来的言行举止,心道对方大半夜的不睡觉跑出来又哭又笑,不是和景公子有关就是中邪了。

他因为太过担心,不小心踢到一片石子,石子滚动碰撞的动静在寂静的深夜格外响亮,下一刻就被高炎定抓了个正着。

潘吉尴尬极了,在高炎定要吃人的目光中别别扭扭地从树后走出来。

本以为少不了一顿责骂,谁知高炎定只冷冰冰地看了自己一阵后就转身离开了,潘吉见他不是往农舍的方向走,自觉身为亲卫要时刻以王爷的安危为己任,只能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眼见高炎定越走越远,潘吉正要出言相劝,却听他突然转头问自己:“潘吉,我总觉得自己不爱现在的这个他了。”

潘吉脑子一懵,被夜风吹了半天才转过弯儿来,当即大惊,“您不喜欢景公子了!!!不可能!!!”开什么玩笑,他觉得八成白天中暑的不单单是景公子,连王爷也被毒日头晒昏了脑袋,不然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若是不爱,怎么会千里迢迢追过江来!

“王爷,您是不是困了?说梦话呢这是。”他尴尬地呵呵傻笑,却只换来一阵无言沉默,顿时心沉到了江底,又像被一个惊天大雷当头劈成两半,不可置信地道:“您真的……真的不是在说笑?是……是认真的?”

高炎定声音寂寥,像是在对潘吉诉说又仿佛是在喃喃自语,“我喜欢的好像是那个活在我记忆里让我又爱又恨的景沉,而不是如今就在身后农舍里的他。”

“这……”这是什么别出心裁的负心汉言论?潘吉勉强笑道:“您既然不喜欢现下住在农舍里的景公子,不如早日将人带回北地,等人住回了王府的听雪堂,兴许您又喜欢了呢!”

回到北地就能改变现状么?高炎定不知道答案。

意识到自己知道了一个大秘密的潘吉略有些不安,他心里唾骂自家王爷见异思迁、负心薄幸的同时,又担忧明早见了景公子会被看出点什么来。他偷偷告诫自己务必要装作没事人一样,能躲多远躲多远,这等破事还是少掺和,免得惹了一身骚不说还落得左右不是人。

“王爷,您还是早些回去歇着罢,已经后半夜了。”潘吉忍不住催促,谁知话音方落忽听夜风中突兀地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在静谧的原野中由远及近。

“是在官道那儿!”潘吉指出声音来源的位置,他们现在站的地方离官道不过三四十丈距离。

高炎定瞬间把伤情抛在脑后,“去看看!”身形几个起落已然掠出五六丈远,潘吉见此立马紧随其后。

两人跃上树冠俯瞰底下官道,只见一匹快马驮着一个身穿劲装的人正飞驰而来。高炎定自来见多识广,不过看了一眼就认出这人胯、下的马出自帝京的御马司。

御马司,顾名思义就是为皇帝驯养马骡等坐骑的地方,诸如帝后、妃嫔出行仪仗中所需的马匹都归它管辖。

天授帝是个习惯了贪欢享乐、铺张奢靡的人,他要求自己仪仗中所用的马必须匹匹神俊高大。所谓上之所好下必从之,底下的人为了满足他的这点喜好,自然千方百计、不计后果地一味逢迎,在御马上想出了许多别出心裁的东西。

据说近年来御马司为了让马更加威风好看,特意把马鬃修剪出各种新奇的形状,比如花瓣样式,再搭上金鞍银辔,以供皇帝赏玩。

今夜银亮的月色下,那马儿扬起的马鬃正是五瓣样式,虽为了避人耳目用的是普通鞍辔,却还是让高炎定一眼就瞧了出来。

“设法拦下此人!”

“是!”

他二人如同两只盯上猎物的鹰隼,又借着夜色的伪装来了个出其不意,没费多少功夫就轻而易举将人和马一块儿擒获了。

那人摔下马后又被潘吉撂倒在高炎定脚边跪下,他疼得龇牙咧嘴,仍色厉内荏地道:“你们是哪来的贼匪,竟连朝廷的人都敢打劫,不要命了么!”

【作者有话说】

咱们周五见~

◇ 第206章 疑云散开

高炎定没想到这人竟还不打自招了,遂不屑道:“逮的就是朝廷的人!老实招来,你是不是宫里的人?出宫路经此地所为何事?”

那人起初不愿说,奈何骨头没有想象中的硬,在潘吉手底下没挨过半盏茶功夫就全部老实交代了,“小人是受了万公公所托北上云州向镇北王送一封密信。”

高炎定和潘吉全都一愣,万没想到竟误打误着逮对了人。

两人默契地没有表露身份,只把对方身上背着的包袱夺了过来打开,果然在里面找到了一封信。

高炎定很是疑惑,照理来说,万太监与他不过是各取所需,互相利用罢了,自己以势压人,对方畏惧自己又别有所图,才会在这些年里勉强维持着来往。

这老杂毛很是精明小心,轻易不会与自己有书信往来以免被人抓到把柄,帝京之中究竟发生了何事竟能让他着急忙慌遣人去北地给自己传讯?

高炎定顿时对这密信中的内容愈发好奇,他果断拆了信借着月光看了起来。

信是用专门的暗语所写,除了自己与万太监两人无人看得懂,这样即便中途信件落在旁人手里,对方也解读不出上面的真实内容。

此次万太监传达的讯息很简短,只有八个字:宸王未死,万事小心。

高炎定看到后第一反应是景沉,可他转念一想立马觉出了不对,万太监并不知道景沉的事,他所指的宸王只可能是也必然是现如今被天授帝敕封为宸王的明琬琰。

明琬琰未死?!

高炎定面色刷地白了,瞬间僵立在原地。

那份写着宸王因病薨逝的邸报以及那夜“明景宸”在烛光下凄楚地说他是为了给明琬琰奔丧所以弃自己而去的画面先后在脑海中呼啸来去,

“万事小心……”他念出这四个字,心底翻江倒海地涌现无数疑问。

万太监为何要特意告诉自己明琬琰未死?他是在暗示自己提防此人?明琬琰如果真的未死那为何先前说他死了?景沉是否知晓他是假死?

“明景宸……明琬琰……宸王……”高炎定攥紧信纸,反复念叨着名字,他脑海中的疑问像是一团打结的乱麻,在良久的沉默后总算被一道乍现的灵光全部化解开来,“原来如此!竟然是这么回事!”高炎定震惊莫名,这些时日以来的困惑烦恼也随着明朗的事态迎刃而解了。

潘吉见他乍惊乍喜,这会儿又突然黑了脸一副杀意滔天的模样,不禁担忧道:“王爷,信上写了什么?”然而未等到答案,高炎定已然抛下他钻入黑暗中很快不见了行踪。

潘吉急得跳脚,想追上去又怕刚抓的人跑了赶忙掏出绳索将人捆了带着一同往回赶,哪知道远远地就见农舍方向一片火光曜曜,只见自己此次带来的二十余人手执火把在农舍附近搜索,他暗道一声不好,将手上提着的人一抛,火速飞掠过去,“发生了何事?”

亲卫道:“原来是统领,景公子不见了,王爷正命属下们分头寻找。”

潘吉骇然失声道:“又不见了!!!”这是出事了还是离家出走上瘾了?

亲卫也是一头雾水,“方才景公子出来起夜,叫我等不要跟随。后来王爷突然出现闯进景公子屋内,见人久去不回才觉出不对。属下们已在附近找了一圈,没发现景公子和他那个护卫的行踪。”

“什么!那个护卫也不见了?那王爷人呢?”

亲卫朝后边一指,“在那儿呢!”

潘吉对着那信使踹了一脚,道:“把人看紧了,别也给他跑了,我去看看王爷。”说罢飞奔向农舍后的高坡。

高炎定此时站在坡上迎风而立,手里还拿着那封信,“万事小心……万事小心……”他忽然用手捂住眼睛,指缝间全是湿热的泪水。

早在看到信的那一刻他就该想到,万太监那样的人岂会这般古道热肠,不仅专门派人千里迢迢地去北地给自己传讯,竟还好心到叮咛自己万事小心,那老杂毛本身就是个迎风倒的墙头草、势利小人,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高炎定不信这人会突然转了性当起好人来了。

这必定是有人借了万太监的名头在行事!

可这背后的人究竟是何人呢?

如今身在帝京能有这般善意且还是个做好事不愿留名的,会是谁?还能是谁?!

胸腔里的心跳如同九霄之上的鼓点那样声震寰宇,宛如夏日午后骤降的雷雨那般密集,答案裹着蜜浆和黄连的双重滋味呼之欲出。

“王爷——王爷——诶呀,王爷,您真是让属下好找哇!”潘吉心里苦,大半夜的被这么来回折腾事小,就怕自家王爷第三次受景公子跑了的刺激,会变得比前两回更疯。

高炎定直接无视了他的关切焦虑,将那张信纸撕碎了扬在坡上,纸屑被夜风吹得很远很远,亦如他此刻满满溢出心田的情思升上苍穹,飘落四野,一路往南,去追逐他远在帝京心心念念的妻子。

“潘吉!”伤感完的高炎定眼神犀利如炬,令潘吉不由自主打了个激灵,浑身的皮都蓦地绷紧了,“属下在!”

“召集所有人手,连夜出发赶赴帝京。”

潘吉不明白,以为高炎定是气糊涂了,“咱们不继续找景公子了?这么短的时间内人定然走不远,您先别着急,属下立刻让弟兄们扩大搜索范围,天亮前一定把人给找回来。”

“不必找了!”高炎定转身下了高坡,潘吉只好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真不找了?为什么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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