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苍术眼见人被掳走,刚要喊人去追,突然又有一道人影从旁掠下堵住了她的嘴。
“嘘,别出声!”来人摘下蒙面低声示意她切莫声张。
薛苍术定睛一看,又惊又喜地道:“怎么是你!你不是……”
对方很是警惕,许是察觉到此处说话不合适,便道:“先跟我来!”***薛苍术刚来报讯说有大批军队朝山上赶来已经让明景宸惴惴不安,现下自己又被一个不知底细的人凭空掳走更教他心焦不已。
来人轻身功夫绝佳,虽带了个成年男子,却一点也不影响他在假山亭台、水榭花丛中飞掠而过,如同一只矫捷迅猛、自由来去的鹞鹰。
明景宸出手成爪攻向对方面门,奈何此人是个一等一的高手,对付一个体弱多病、功力尽失的人不过用了两三招就轻易将他制服了。
对方紧紧环住明景宸腰肢,又强势地把他那双不安分的手臂反扣在背后。
明景宸不死心,拼命挣扎,许是对方被他这种不配合的举动惹恼了,足尖在屋脊上轻轻一点,整个人呈大鹏展翅之势突然带着他探身飞入下方的楼阁中。
整座楼阁空无一人,悄寂无声,内里没有点灯,伸手不见五指。
推推搡搡之间,明景宸不慎扫落了月牙桌上的花瓶,那花瓶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来人将他抵在琉璃插屏上,整个人欺身而上,不容分说就吻了上去。
明景宸伸手打他,又被此人单手擒住了双臂,高举过头顶。腰间箍着的胳膊也如城池壁垒一般,坚不可摧,又故意在他嘴上咬了几口,活像一只几日几夜没有进食的饿狼,恨不得将怀中的猎物整个拆吃入腹。
嘴里充满了铁锈味,嘴唇、舌头……都被来人的尖牙狠狠碾过。明景宸被迫仰着头,两条腿绵软无力,几乎站立不住。背后插屏在两个成年男子的交锋中摇摇欲坠,最后“哗”地一声倾倒于地,价格不菲的琉璃爆裂开来,溅起碎片无数。
腰上箍着的那只手往上一提,明景宸只觉得自己身子一轻,整个人在空中旋转了大半圈,最后被放在空了的月牙桌上,他坐在上头,背后一堵墙,身前一个人,两面夹击,无路可逃。
来人再次侵身袭来,一路攻城略地,所过之处势如破竹。
明景宸眼尾噙着泪,面对如此强敌早已溃不成军,在对方的大举进攻之下只能一退再退。
“……够……了……够了……高……高炎……炎定……”明景宸呜咽道,尾音颤得过分,如同一片嫩芽在风霜雨露中剧烈摇曳。
高炎定充耳不闻,在搜刮了所有的战利品后又浅啄他的唇瓣,迟迟留恋不去,就像细品一盏美酒,在不断地浅尝辄止中回味无穷。
原本,两人分别后积攒的思念厚厚地垒了数丈高,和当初离别时的决绝筑成一道高不可攀的墙,横亘在彼此之间。
可这道墙却在刚才的吻中轰然坍塌。
高炎定用指腹摩挲明景宸的唇瓣,上面有几道被他咬出来的小伤口,有的还在冒血丝,温热的手指碰上去,有些刺痛有些痒。
明景宸打掉他的手,捂着渗血的嘴却不敢直视对方那双在黑暗中璀璨明亮的眼瞳。
“为何不看我?”高炎定扣住他下颚迫使他抬头与自己对视,“明景宸,为何每次都是你命令我如何做?就像当日你自以为是地断定你我绝非良配,又说了那么多狗屁倒灶的话,现在你又说够了。怎么会够!这还远远不够!你要与我后会无期,问过我没有!你把我高炎定当成了什么?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狗?我自己的本意难道在你眼里就一文不值?”
高炎定连珠炮似的质问让明景宸差点招架不住,他怎么都没有想到这厮竟然会跑来帝京,他二人竟又能相见!
“为何不回答?你就没有话要对我说么?”高炎定见他沉默以对忍不住问道。
明景宸挪开目光,心若擂鼓,面上却不敢表现出丁点异样来,“该说的当日我都说了。”说着他闭上眼一副任凭处置的样子,这让高炎定更加怒火中烧,不禁讥笑道:“好一个光明磊落、能屈能伸的宸王!到了今时今日我也算重新认识了你这么个人!你无情无义,而我却做不到,我没你狠绝从而一败涂地!”
明景宸睫毛颤了颤,心上像有数十根丝线不断绞紧,疼痛莫名,可他还是忍着揪心的痛冷漠地道:“天下良人无数,镇北王何必对我这个早该作古的人执念太深?我是未去投胎的孤魂野鬼,你是活生生的人,你追着一个死了五十余年的反贼到底图什么!”
“我就图你这个人!!!”高炎定怒吼出声,他抓住明景宸的肩膀,双目赤红,一字一顿道,“你是孤魂野鬼,我便刨了你的坟茔,起出你的尸骨,等将来我死之日,你我同葬在云州的祖坟里。不管你究竟是何许人也,是生是死,你同我拜过天地,饮过交杯酒,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
“这代表过去的宸王已经死了,现如今活着的只是我高炎定的爱侣。你难道宁愿做五十年前的宸王,也不愿做我的良人么?”
明景宸面无血色,掌心里早已被他自己攥得血迹斑斑,他以为能面不改色、轻而易举地说出“我不愿意”四个字,并附带一句“你痴心妄想”的刻薄话语回赠给高炎定。
然而诛心之语是世间最害人害己的利器,明明未曾伤敌分毫,自己已被凌迟千万刀,苦不堪言。
高炎定眉宇间戾气包裹着柔情,他抬手抚上明景宸的脸。
嘴巴,鼻梁,眼睛,最后来到裹着伤的额头。
眼底幽光一闪及逝,他心底的怒意差点像喷薄的岩浆轰然爆发,极力隐忍之下才万幸没有显露出来。
楼阁中灯火寂灭,看不清对方面容,可越发细瘦的腰肢,身上硌人的骨节以及消瘦的脸蛋,高炎定都触摸得到。
凡此种种无不在透露一个事实——明景宸在离开北地后,过得并不好。
一个狠绝无情到一而再辜负自己真心的人过得并不如意,他原该感到高兴才对。
可高炎定却并不如何畅快。
“同我回去罢。”高炎定吻上他的眉眼,“你纵然待我绝情,也该想想梅姑、珠云她们,她们时刻在念着你。梅姑亲手做了几身新衣等着你回去穿,珠云又新学了两样点心等着你回去尝,你难道忍心辜负她们?开春时你种的天宝花还记得么?我走前已经发了好些嫩芽,难道你不想亲眼看到它们开花么?”
高炎定每多说一个字,明景宸的泪光便多一分,等话说至尾声,他眼里已经积成了汪洋。
“别哭……别哭……”高炎定一寸寸地吻他的脸,可明景宸的眼泪越淌越汹涌,像是要泛滥成灾,高炎定只好又用袖口替他一点点擦干。
本以为能打动对方,然而很快高炎定就见识到了什么是翻脸无情。
明景宸突然推开他跳下月亮桌,他推开窗格,夏夜虫鸣声声,月光沁着未消散的暑热照在他清瘦的脸庞上。
高炎定注意到他腮旁还有些许未干的泪光,被溶溶月色照得晶莹透亮,像是化泪成珠,楚楚动人。
然而明景宸说出的话却是冷的,他道:“说完了么?说完了就给我走!”
高炎定愣了半天,不可置信地问他:“我说了那么多,难道就没有丝毫打动到你?”
明景宸回身看他,不知月色和他这人哪个更清冷,他的脸在这唯一的光亮中透着雪色的光泽。高炎定望着他,突然害怕他就要奔月而去。
“镇北王,浮生若梦数千场,这场大梦早该醒了。”明景宸说完顿了顿,复又道,“醒了便都忘记罢。”
高炎定哂笑,“忘记?你让我忘记?我如何能忘!你当那些是南柯一梦,我却当成了天长地久。该醒的是你不是我!明景宸,你醒醒罢!如今不是天授六年,那个时代才是早已远去再无回转的梦!你究竟还要在你那个失败的梦中沉溺到几时?”
明景宸一震,“我要如何与你无关。高炎定,帝京不欢迎你,你走!立刻就走!”
高炎定眼底压抑着风暴,阴鸷骇人,似能毁天灭地,他不怒反笑,“好……好……明景宸,你非要把我的心意踩在脚下碾烂了才罢休是么?既然你执迷不悟,宁愿在旧梦中糜烂,那就不要怪我狠心。”
“你要做什么?”
高炎定露出淬了毒的冷笑,“你耽于旧梦,那我就亲手打碎它。你或许还不知情,我北地的雄兵已经渡江南下,不日就能抵达帝京。你那旧主连同这座数百年来藏污纳垢的城池,通通会在铁骑之下化为乌有!”
“你现下就要反!!!”明景宸失声尖叫,他知道高炎定坐拥北地,兵强马壮,也一早就看出对方不安分,可他却没想到对方会选择在这个时机出手。
“没错,反正在你眼里我就是个逆贼,老皇帝也早就视我为眼中钉,既如此,我就顺了你们的意。明景宸,是你不仁在先,休要怪我现在不义。”
◇ 第216章 去而复返
此时,天边飘来几朵乌云将月华尽数遮蔽住,远处山门外忽然涌进来一条火龙,烈焰缠身,威势浩荡,甫一冲入便一化为二,二化为三,不过眨眼间便如入无人之地已将大半个揽仙台纳入囊中。
“他们也是你的人?”之前薛苍术说山脚下来了支军队,他还以为是帝京中的某个野心家听闻皇帝将要晏驾的消息,打算先下手为强。
高炎定道:“他们不过是我的先锋,你若想活命,趁早束手就擒。”
“痴心妄想!”明景宸愤恨难消,却也知道在这儿和对方逞口舌之快无济于事,他必须立刻赶到天授帝身旁护其周全才好。
然而未等他想出如何甩脱高炎定的法子,对方已经先他一步出了手。
高炎定点了明景宸的昏睡穴并接住了对方倒下的身子。直到此时,他才敢放任自己最真实的情感肆意外露,“景宸……”他多么希望对方只是当年那个流落在北地雪山之中的景沉,“万幸我不曾迟来一步,否则……”
“咄咄咄——”潘吉悬在窗外敲击示意,“王爷,他们带人往这边来了,咱们得抓紧离开此地!”
高炎定道:“潘吉,你过来。”
话音刚落,潘吉便翻窗而入,单膝跪在他面前,“您有何吩咐?”
高炎定抚过明景宸的睡颜,目光温柔,如同一湖春水,“你和其他人先带他走。”
潘吉吃了一惊,“那您呢?您不同景公子一块儿走么?”
高炎定不答反问:“薛苍术怎么说,他这伤从何而来?”
潘吉道:“薛神医都交待清楚了……”说罢将这段时日以来明景宸身上发生的事大致叙述了一遍。
高炎定面沉似水,周身杀意毕现,“果然是他!”
潘吉见他这个反应,又想到他方才要他们先走的话,更为忧心忡忡,“王爷,快走罢!再不走就来不及了!此次攻入揽仙台的是羽林卫和负责帝京城防的禁军。咱们此番进京带的人手不够,弟兄们再勇武,双拳也难敌四手哇。王爷,薛神医都说老皇帝就要死了,您现下该立刻回到北地集结了兵力渡江南下才是!”
可高炎定心意已决,他把明景宸交给潘吉,不容人违抗地道:“这是命令,现在立刻带他离开,等我办完了事自会赶来与你们汇合。”
潘吉不放心让他一人涉险,忍不住道:“既如此,不如让弟兄们先带景公子走,属下留下,也好有个助力。”
高炎定道:“不必,你们快走!”
潘吉无法,只好带着明景宸一同纵入夜色之中。
很快,火光伴着嘈杂人声逼近,将整做楼阁外围照得亮如白昼。高炎定隐在窗后窥视这帮士兵,果然如潘吉所言的那样,正是禁军的人。
那夜因偶遇帝京的信使提前截获了本要送到北地交给自己的信,让他识破了明琬琰的阴谋,不想仍就迟了一步,教对方给跑了。
他心知明景宸定然还在帝京,而明琬琰离开后必定也只有帝京一处去路,此次他针对自己的阴谋未成,必然不会轻易罢休。
向来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此人若是针对自己也就罢了,就怕他转头又去对付身在帝京的明景宸。
高炎定心急如焚,日夜兼程,差点跑死了两匹马才赶到帝京。宫里有他安排的眼线,不过稍作打听就得知天授帝不在宫内,于是他才会带人夜闯揽仙台。
只是他未料到天授帝竟然会在这个时候性命垂危,同时也低估了明琬琰的胆量和疯狂,此人竟有本事调动羽林卫和禁军的人,伙同朝中重臣打算夺权。
天授帝一准儿活不过今夜。
若错过了今晚,有些话恐怕就要永远埋在心底了。
高炎定并不甘心,所以即便清楚自己是在冒险,他也得设法去见天授帝一面。
禁军的人正在周围四处搜寻,但凡见到个人,不论是宫人还是道士,通通驱赶到一处集中看押起来,以免有人将消息走漏出去。很快便有人带头闯进了楼阁,一层层地搜索确保此处无漏网之鱼。
高炎定先他们一步从窗口掠出,双手一攀,凌空一个上翻便跃上了屋脊,他记性绝佳,依照方才来时的路很快找到了天授帝的寝居。
此时寝居外刀光剑影,厮杀不断。原先随扈天授帝来到揽仙台的羽林卫见到同僚攻上来时便阵脚大乱,敌军在人数上就占尽了优势,且这次行动虽有些仓促,却也杀得揽仙台众人一个措手不及。
敌方愈战愈勇,随扈的羽林卫且战且退,将士们死伤无数,很快残部就被对方呈包围之势一路驱赶到了天授帝寝居外。
趁双方交战正酣的当口,高炎定轻而易潜入其中,他身手敏捷利落,加之此刻人心惶惶,各人都无暇他顾,也就无人察觉到他了。
天授帝的寝殿静悄悄的,那些宫人见有人逼宫,慌张得四处奔逃,导致无人顾得上老皇帝的死活,留他一人孤零零地躺在龙榻上苟延残喘。
天授帝神智昏昏,忽感觉有片阴影兜头罩下,便慢慢撩开眼皮子打量。
高炎定见他目光浑浊,整个人如同一条半死不活的鱼,面色青白,死气沉沉,随时都能一命呜呼,与当日那个穿着龙袍、头戴冠冕并用阴恻恻目光打量自己的天子判若两人。
天授帝果然真的要死了。
为了让对方看清自己,高炎定往前走了两步并摘下了蒙面,英俊的面庞在灯火下半明半昧,却无损其龙章凤姿之态。
天授帝眼珠子骨碌碌地转,良久才认出高炎定来,他面上惊惧交加,使得五官扭曲在一块儿,愈发古怪可怕,“……是……是你!!!”
天授帝抬起一根手指指着高炎定,“你……你……”高炎定常年驻守北地,加之老皇帝对他的苛刻和防备,平日里无诏是不允许像他这样权势滔天的藩王随意离开封地的。他乍然出现在面前,怎能不让人惊惧?
高炎定清楚他的恐惧和怒意从何而来,然而一个奄奄一息的老皇帝又有什么值得自己顾虑的?他笑道:“陛下既然还认得本王,倒是省了本王好一番口舌了。”
天授帝戒备地望着他,“你……你这逆贼……你……来人——来人——”老皇帝以为高炎定出现在此地是为了刺杀自己,惜命的他立刻就要招人来护驾。
高炎定觉得有些好笑,神情也就变得愈发玩味起来,“陛下还是省点气力,如今此处只有你我二人,你叫得再大声,除了本王也无人听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