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授帝不信,仍梗着脖子唤人,可不论是心腹秦太监还是羽林卫将领,始终无人出现,见此死到临头的老皇帝竟开始高声喊起明景宸来。
高炎定乍闻那声“小皇叔”时起初没立刻反应过来,脑筋转了一圈才想起这“小皇叔”代指何人,不禁气笑了。
“陛下是在唤景宸么?”高炎定俯下身,轻声轻语地道,“可惜,景宸也不在这儿,但凡你活着,他再不会出现在你跟前,你是甭想再见到他了。”
天授帝目眦欲裂,胸膛剧烈起伏,连喘气声都比刚才粗重了许多。
高炎定笑道:“陛下不必害怕,本王此番不是为要你的性命,不过是看在景宸的面子上特意前来感谢你的成人之美。若无陛下当年刻薄寡恩之下的那杯鸩酒,本王即便是上穷碧落下赴黄泉也无缘和景宸相识。若无陛下如今的倒行逆施、荒淫无度,景宸也不会心甘情愿与本王走。细细想来,陛下算得上是本王与景宸的媒人。可惜当日本王尚不知晓内情,倒是无缘请陛下喝上一杯喜酒了,着实可惜。”
他嘴上说着可惜,目光却冷冰冰的,笑意并不达眼底,让人遍体生寒。
天授帝岂能听不出他话里的挑衅之意,立马张牙舞爪地就要扑过去。然而他一个垂危的老人,即便是有再大的恨意和不甘也注定不会是年富力强的高炎定的对手。
高炎定连出手的意愿都没有,只作壁上观地看着他在龙榻上苦苦挣扎,就像一条砧板上拼命甩动尾巴扑腾的鱼,可笑至极。
“本王与景宸患难与共,心意相通。等陛下去后,我俩更是会天长地久,永不相负。”
天授帝双目暴圆,怒道:“乱……乱臣……贼子……你……你这个乱臣贼子……”
高炎定不以为意,眉目冷峻锋锐,周身气势如同一把出鞘的宝刀,锋芒毕露,威势赫赫,他突然俯身凑近天授帝耳畔,“如今你心里很不甘么?可你揽镜自照,好好瞧瞧你如今的样子,哪配与本王一争?景宸如今不过二十几许,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像你这种恶名累累、双脚已经迈上黄泉路的老鬼就别惦记着不属于你的人了!”
外头的冲杀声不知何时已经偃旗息鼓,很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再次打破了寂寥。
高炎定笑道:“陛下就留在此处好好享受这长夜慢慢和血雨腥风。将来,不论是景宸还是这万里江山,本王都会纳入怀中。”
此时来人的脚步声已近在咫尺,高炎定并不想掺和进这帮人的纷争当中,既然想说的都说了,便再无逗留的必要,立刻破窗而出。
出了揽仙台径直下山,此刻山道上随处可见大量的兵马拦住各处要塞,更有两三辆车架在兵丁的簇拥中快速朝山腰的建筑群驶去。高炎定小心避让开,专挑林木茂盛的地方掩藏行踪,眼看即将下山,却不想与本该离去的潘吉几人撞了个正着。
高炎定见他们仓皇不安又都身上带伤,便察觉出不对劲来,“发生了何事?景宸人呢?”
潘吉羞愧难当,率众跪下请罪,“属下愧对王爷信任,在山下被人劫走了景公子。”
高炎定差点当场失态,他攥紧刀柄,脸上山雨欲来,已在暴怒边缘。明景宸不亚于是他的逆鳞,外人动之即死,如今得知对方出了事,犹如天塌地陷,他强忍着怒意问道:“看清是什么人没有?”
潘吉与几个亲卫相互看了看,愈发无地自容,“属下无能,当时来的有十来人,个个身着夜行衣,尤其带头的那个身手不凡,属下与之交锋……不敌……”
潘吉的身手和为人,高炎定再清楚不过,能打败对方并把人顺利劫走的,本事不可谓不高。
潘吉又道:“属下几人追着那些人赶到这附近却又把人给跟丢了……”
高炎定清楚现下不是问罪的好时机,当务之急是赶紧找到那帮歹人并救出明景宸。
在这个当口,有本事指使一帮高手卖命的,不做他想。
高炎定望着被草木遮掩,不断蜿蜒而上的山间小径,心里已然有了成算,他对一干亲卫们道:“今夜的过失暂且按下不提,本王命尔等将功折罪,速速随本王上山救人!”
说罢他率先蹿入树影中往山上而去,一颗心像是被放在热油之中上下翻腾,备受煎熬,恨不能现下就乘着山风立刻赶到明景宸身旁。
此时山腰上通明的火光直冲天际,几乎要把夜幕生生烧出一串窟窿来,羽林卫和禁军的将士们戒备森严地把守着各处宫室,整座揽仙台已然在顷刻之间落入旁人的掌握中。
高炎定与潘吉他们躲在暗处观察,先前在山下见过的那几辆马车停在不远处。六七个紫袍金带的重臣先后从车驾上下来,互相见礼后一同迎了一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下车。
那中年男子一身王爵制式的袍服,怀里搂着一个三四岁大的男娃娃,行止间畏畏缩缩,似有胆怯畏惧之意。他和怀里的孩子仿佛一对被人牵住了引线的木偶,在飘着血腥气的夜色中被裹挟着战战兢兢往前走。
高炎定认出那几个重臣的身份后,道:“看来这帮人是打算逼老皇帝下旨传位给个宗室当傀儡皇帝。”
潘吉道:“是他们派人抓了景公子?”他倒是没觉得是老皇帝所为,如今天授帝不过是吊着一口气,身旁连个端茶送水的人都没有,对方尚且自顾不暇根本没那个本事去劫人。
高炎定并未回答,直到那群人走远后,才道:“赶上去,记住切莫打草惊蛇。”
潘吉等人点头,在高炎定的带领下从飞檐屋脊上快速掠过,未惊动什么人就来到了天授帝寝居。
亲卫们都身经百战,训练有素,他们分作三四队,潜伏在周围保护高炎定,而高炎定和潘吉则飞上寝殿的屋脊,揭了琉璃瓦朝下窥探。
◇ 第217章 刀山火海
只见底下偌大的龙榻前站着方才见过的那些重臣,这些人站得密不透风,以高炎定两人的视线,根本看不清龙榻上的天授帝现下究竟是生是死。
高炎定在目之所及之内来回扫了三四遍,虽在意料之中,但没见到明景宸和明琬琰的人影还是有些失望。
底下这帮人之间的氛围很是古怪,个个面色凝重,明明此刻站了那么多人,却无一人说话。
好在这种焦灼的气氛并未持续太久,很快一人越众而出,道:“事已至此也是无法,就按咱们之前商议的做罢。先派人昭告文武百官,命众卿于明日清晨在皇城外迎接大行皇帝梓宫以及新帝銮驾。”说着他瞟了一眼缩在角落里惴惴不安的昌王,神色中多有不屑和鄙夷。
另有人道:“可这份遗诏上还未盖上玉玺,玉玺如今又在何处?”
方才那人道:“秦太监抵不住严刑逼供早就供出玉玺所在,可惜咱们错信了明琬琰,如今玉玺落在他手里一同不知去向。”
另有人急道:“没有玉玺这份遗诏如何作数!新帝又如何名正言顺地登基!我早就说那人不过区区一下作佞幸,不可轻信,你们看看现在这事该如何收场?明琬琰如此反复无常,临阵变卦,简直是把我等架在火上烤。若是天亮前仍找不到陛下和玉玺,咱们岂不是前功尽弃!”
又有人也出列附和,“没错,一旦此事不成,我等身家性命便全都交代在这儿了。说来明琬琰身上也留着太、祖的血,皇帝无嗣,又恰逢这样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时机,他不可能不心动。也许这本身就是他设下的一个局,为的是利用咱们几个给他铺路,好让他继承帝位。”这人见对方始终不吭声,忍不住急道:“若不尽快想个应对之策,兴许对方已经带着玉玺和陛下回到皇城之中,很快就要打着除逆贼的幌子派兵来拿我们几个了!”
后面的话高炎定已无心再听,此刻视线之中那龙榻边总算空出来了一块儿地,果不其然,那上头空无一人,原先躺在龙榻上等死的天授帝竟然不知所踪了。
潘吉见此大惊,“王爷,咱们该怎么办?”
未等高炎定回答,忽然耳畔一声戾啸,一枚冷箭倏忽照着他面门射来。
潘吉下意识就挡在前头,软剑“唰”地一击就把冷箭一劈为二。
这点动静自然惊动了底下的人,不过眨眼间,下头就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兵卒,更有数十张长弓搭着羽箭一齐虎视眈眈地瞄准了他们。
几个亲卫迅速围拢到高炎定身旁。
此时原先说话的重臣们相继走了出来,见到这番情形又惊又怒,万没想到方才他们在里头的谈话竟被这来路不明的人听了去,当下就起了杀心。
潘吉悄声对高炎定道:“王爷,对方人多势众不宜恋战,属下们尚且能抵挡些时候,趁此机会您快走!”
高炎定显然不是个贪生怕死之徒,再说即便潘吉几个替他争取了逃脱的机会,这山上山下到处都是对方的人,仅凭自己一人在围追堵截之下想要逃出生天几乎不可能。
况且还没找到明景宸的下落,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离开揽仙台。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高炎定当机立断从怀里掏出印信抛向为首之人,并拱手道:“去岁一别,不知郭大人在这一年之中可还好么?”
那身穿绯色官袍的人起先还以为是敌人的暗器,正要躲闪时忽然听到这把有些耳熟的嗓音,顿时浑身一震。他不可置信地打量对方,又在隔空接住那枚印信查看后,更加确定了心中所想,不禁又惊又怒地愣怔在当场。
高炎定摘了蒙面哈哈大笑,“郭大人,成大事者就在一个狠字,如果我是你,当下绝不会有一丝犹豫,立即会命手下万箭齐发,绝不留下一个活口。可惜,你不是我,我也不是你。我今夜前来为的是找人,巧的是,郭大人也要找人,而我要找的人和郭大人要找的人有些牵扯,不如你我通力协作,想来几位大人刚才在殿中商量的计划多个人助阵,成算也能多上几分。”
郭大人并不信任高炎定,谁都清楚镇北王雄兵无数,绝不会永远安于北地一隅,渡江南下是迟早的事, 现在如果不趁着他人少力薄将之除去,只怕将来反而被对方捏着把柄再无生路,只是一旦动手,若这人还有后招又该如何应对?
郭大人的神色几经变换,心底天人交战良久仍不知如何是好。
高炎定便是吃准了此人畏首畏尾,瞻前顾后的性子,才会如此兵行险着暴露自己的身份,为了让对方深信自己几人不是孤立无援,他又别有深意地道:“郭大人不会觉得我千里迢迢来到帝京真就只带了这么几个人罢?”
郭大人鼻尖滑下一滴冷汗,显然这话拿捏住了他的七寸,教他无力反抗。
如此高炎定算是赌赢了,他跃下屋檐与几人一道走入寝殿之内。
就如他之前猜测的那样,郭大人在得知皇帝即将晏驾的消息时,就与明琬琰一拍即合,扣押了传话的秦太监,然后带兵上山逼宫,打算让天授帝在死前颁下遗诏,立昌王为帝。
只是他们中谁都没想到竟会被摆了一道,到了揽仙台竟发现老皇帝人不见了,一同失去踪迹的是本该在此等候他们到来的明琬琰。
高炎定心知明琬琰身边有高手,想要离开神微山并不难,只是他现在把个时日无多的老皇帝连同景宸一道掳走又是为了什么?他又会把人带到何处去?此时他究竟是否还在山上?
高炎定心中反复思量,而几位重臣也知道时不我待,已传令下去把好神微山各处要道以期能尽快找到明琬琰和天授帝。
郭大人道:“只是这么光等下去也不是办法,若是找不到人,难道我等真坐以待毙?”
其他几人纷纷附和,有的还提议现在就该先一步回到宫中早做布置。
就在几人议论之时,忽有将士进来禀报,说发现山顶上疑似有火光。
“山顶?是羽林卫还是禁军的人去上头搜找了?”郭大人并不觉得会有人往山上逃窜,所以自一开始都是命人把住下山的路以免明琬琰先一步带着老皇帝回到宫里去。
那将士道:“不曾派人上山去。属下听说,今年年初陛下听信了方士的话要在山顶替自己修一座神像,因银钱吃紧,修了几个月就停工了,如今还有石料堆在那儿,简直无处落脚,帝京内无人不知,想来平白无故底下人是不会有人往山顶去的。”
高炎定道:“咱们都认为他们掳走陛下后会立即下山,殊不知极有可能是反其道而行,现在最好立即带人去山上看看。”
郭大人深以为然,然而那将士刚走出去,忽然外头响起一串此起彼伏的低呼,殿内众人便知这是出事了,一时更加人心惶惶。
不同于这些养尊处优多年的京官面对未知的危机时,只会龟缩在屋内瑟瑟发抖,高炎定当机立断走了出去,问站在外头的潘吉:“发生了何事?”
潘吉错愕地指着头顶被火光染红的夜空以及浓烟道:“王爷,您看,似乎是山顶着火了。”
高炎定心头一紧,带着潘吉几人就往山上冲去。
山顶火光冲天,黑烟滚滚,加上今夜风向的助力,火舌舔上周遭林木,火星在枝杈间蹦落,很快成滚滚洪流朝着山下蔓延。
“快去山下传讯,命他们迅速上山来救火!”说完,高炎定不顾火势凶猛就一头冲进了火场。
越往里行温度越高,高炎定的袍角被火焰燎成焦黑,就连发尾都变得枯黄蜷曲起来。火场之中浓烟弥漫,难以视物,高炎定的一双眼睛被刺激得泪流不止。
“景宸——景宸——”他每高声呼唤一句,那些烟尘就无孔不入地钻进口鼻中,像是要堵住他的五脏六腑,让他活活憋死。
潘吉追上来将湿布巾递给高炎定,面上如丧考妣,苦苦哀求道:“王爷,不能再往里去了,火太大了,您再逗留下去会没命的!兴许景公子已经下了山,根本不在这儿,您何苦冒险拼命!”
然而高炎定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他拂开潘吉阻拦的手,不耐烦地道:“你若怕死你自个儿下去,山顶上荒无人烟,怎会平白无故地起火!”他此时心跳得厉害,咚咚咚的,就像在云端上击鼓,冥冥之中有个声音在脑海中不断告诉他,明景宸此时就被困在火海深处,若是连自己都对他不管不顾,对方也许真就会从自己生命中彻底消失,不再回来。
只要一想到会有这种可能,眼前的火海似乎就没那么可怕了。与其失去明景宸,在今后漫长的时间里如天授帝那样在无尽的思念和悔恨中老死、变,态,还不如就在这场焚毁一切的烈焰中与之共赴黄泉。
他高炎定与天授帝不一样!他的人,就是十殿阎罗也休想将之夺走!
高炎定发了狠地继续朝前冲,一声接一声地喊着明景宸的名字。
前方的路愈发难行,果然如那个禁军将士说的那样,到处堆着石料、滚木,难以落脚,那些石料被火龙烧得滚烫无比,一脚下去能把鞋底熔化了,走在上头犹如炮烙之刑。
也不知走了多久,高炎定和潘吉几人才艰难地来到山顶。
山顶之上视野开阔,因年初的时候天授帝想要给自己在此修建一座神像,工匠们就用青砖将地面细细铺了一层,又在上头建了一座台基。
一块约莫五六丈高的巨大石头被竖在台基上,因只修了一小半就不了了之了,只能依稀看见上面不甚清晰的人形、衣冠轮廓,显得很是不伦不类。
此时火焰如绚烂的花环层层镶嵌在台基和石像周围,高炎定只看了一眼,呼吸一滞,双目通红——只见石像上用铁链紧紧绑缚着两个人。
不是别人,赫然就是被明琬琰派人掳走的明景宸与天授帝二人。
火焰烧得铁链赤红,连石像都已有了开裂的迹象,二人双目紧闭,不知生死,脚下身上已有火星燃烧起来,危在旦夕。
高炎定奔至石像前,脱下外衫死命扑打才勉强把他身上的火尽数扑灭。
“景宸!景宸!你快醒醒!你快醒过来!”高炎定摇了摇明景宸,又伸手去解锁链,一碰两只手就被烫得撩起无数的泡,再一碰顿时血肉模糊。
高炎定咬紧牙关举刀就要朝着锁链劈砍,谁知刀锋还未落下斜刺里又连发三枚冷箭,眉心、咽喉、胸膛,每一箭都对准了要害,角度极为刁钻。
他虽有心想躲又怕箭矢伤到明景宸,只能迎难而上,以一种局促、狼狈的姿态堪堪把三支羽箭砍断,不成想前门赶走狼,后门又来了虎,刚堪堪应付完冷箭,冷不丁飞出一人,身手了得,须臾之间就和高炎定拆了三四十招。
潘吉几人本要去助他,谁知茂林中蹿出一群黑衣人,与之缠斗在一处,无暇分神。
高炎定想救人却被阻,顿时心头火起,两人功夫又在伯仲之间,一时斗得难分难解。他二人从台基上打到石像顶端,又从石像飞至被火烧得摇摇欲坠的树冠,所经之处刀光剑影,杀气四溢。
“是你!”高炎定刀锋一扫,来者蒙面裂成两片滑至地上。只一眼,他便认出了来人,虽瞧着面生,但这张脸他至死不会忘怀。
当初因天授帝寿辰在宫中赐宴,他离开宴席外出透气不慎中了他人的连环毒计,险先酿成大祸。当时他碰到一队羽林卫,领头的武将自称姓晁,可事后再见,却发现晁姓武将面目全非,根本与自己先时见到的不是一个人。
却不想今夜会在此地见到了那算计他的歹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