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姑娘考试总是三两分往家带,万姨也从不生气。
学校认为一直待在一年级不太好,便不卡她的分数,任她上到三年级。
三年级要学英语,这姑娘的书翻烂了,回来一问,也不知学了什么。某日萧沉萸被萧玉痕差使去送温暖,没见着万姨,刚把一盘蒜苔炒肉放下,这姑娘从桌子底下钻出来,两只眼睛晶莹剔透,有种引人挖出来私藏的怪异吸引力,天真到无法想象,暗沉的室内轻尘漂浮,如点点星光。
这姑娘抓住她的校服裤脚,念了段‘哀皮西提’,仰着脸看了她好一阵,又钻回桌底下去了。
万姨还盘子时才解释了这个奇怪的举动。
廉租房有个小院子,平时闲了,一些上了年纪的便聚在院中唠嗑,知道傻姑娘到三年级要学英语,专门等人放学堵在门口考了她好半天。
傻姑娘当萧沉萸也是去考她的,背了一段‘哀皮西提’。
彼时她也上了三年级,西小三年级只有两个班,她在一班,这姑娘在二班。
二班刚换的班主任教学本事不硬,但胜在关系硬,不乐意自己班里有这样一个学生,便小题大做找了局领导,领导找校长,把这姑娘送来一班。
结果可想而知,她只能一人一张桌子坐在最后面。
她谁也不认识,只知道最前排有个熟面孔,于是一下课就像站岗一样守在萧沉萸桌前,萧沉萸只当她不存在,该读书读书,该做题做题。
万姨很快发现这件事。
有一个晚上,翟县下了冰雹,噼里啪啦的砸在屋顶,滚落在地上时,地面如同铺了一层滑腻莹白的珍珠。
她带着傻姑娘来访。
萧沉萸帮她们倒水,然后回房间写作业。
房间不隔音,万姨和萧玉痕说的话她全都听清了。
自此,这姑娘便黏着她怎么也甩不掉。
她习惯独来独往,不想多个牵绊,躲了大半个月。早上起的比万姨还早,晚上回的比萧玉痕还晚。
没料到这姑娘摸透了她的新作息表,放学后她在教室里拖到七点半,心想那姑娘肯定走了,谁知道一出门,看到人家抱着书包坐在窗台下,安安静静逗弄一只蚂蚁,听见她来,立刻起来背好书包。
之后三年,萧玉痕的生意做大了些,经常在兰宜市,萧沉萸的日子很单调:别人欺负这姑娘,这姑娘到她跟前哭,她找到罪魁祸首跟人打架,然后写检讨。
小学毕业那年,萧玉痕明确表示已经厌倦翟县的荒僻和人心险恶,便想尽办法帮她转学到兰宜市,她自此在兰宜市落脚,再没回过翟县。
那时候没想到会在今天这样的场合再见。
潘家竟然愿意接回潘蓉。
思绪混沌间,厅里众人的惊异之声已经此起彼伏。
上等红木雕花楼梯上,潘家夫妇声泪俱下,站在二人中间的女孩目光澄澈,一身暗绿纱裙,眼珠转来转去,好奇地盯着楼下的客人看。
客人们对她的身份感到吃惊,但瞧见她身上的那一套珠宝时,又都噤了声。
潘夫人揽着潘蓉道:“我这个大女儿生来带病,早些年过的苦,趁着今天日子喜庆,就把人接了来,一来是想让蓉儿认人,二来也为我和老潘的周年纪念再添一桩喜。”
底下的潘云琢和潘云修都已不知作何表情,遥遥相视一眼,看清对方眼中的崩溃。
喜?
喜从何来?
在厅里这些人都是人精中的人精,此刻必然不能拂了主人家的面子,齐齐愣了一阵后,当即送上文绉绉的祝词,又夸潘大小姐气度不凡。有人想卖力点,夸潘蓉有其母风范,但远远看着觉得潘蓉那双眼睛过于清澈,有点无知无觉状,这话就没好说出口,想着再观望观望。
夫妇俩一左一右带着潘蓉入场,谈笑风生间将潘蓉的情况也介绍地一清二楚。
原来这位潘大小姐自生下来就是个慢吞吞的样子,养到两岁,人还混混沌沌状,已然是有缺陷不错了,医生说是胎里带的毛病。当时的潘家老爷还活着,一身锦袍坐在厅里,一锤定音,决意将大小姐送走。
那潘老爷是实打实的封建余孽,迷信的不得了,加之潘家做的金银生意,更是在风水玄学上猛下了功夫,突然得个傻子,只觉蹊跷。潘老爷于是请了某处山上的师傅来,说是大小姐专克财运。
潘老爷一听,这还得了?
从医生处得知这傻病没法医之后,便独断专行,将小孩送走。
因怕夫妇俩心软,便没告知大小姐去向,只说是送了多年无嗣的游商。
夫妇俩受制于人,反抗那是不敢的,私下遣人去找,以为总有骨肉团圆之日,哪晓得这一日如此晚。
众人面上各样惋惜明珠微瑕,唏嘘不已:“大小姐受苦了,不过好在已经回家,之后就是享不完的福,潘兄且开怀吧。”
潘景琛笑着举杯,饮了酒后笑着摸了摸潘蓉的头发。
潘蓉对眼前自称是父亲的人没什么亲近之意,躲得理所当然,那双乌黑如玉的眼中染上几分防备。
潘景琛叹了叹气,对友人道:“刚接回来,还不熟悉,见笑了。”
友人宽慰道:“姑娘回来了,慢慢就懂事了。”说着目光看向潘蓉,端着长辈的架子要拉近点距离,可潘蓉一点面子都不给,竟然兀自转身,揪着纱裙上用丝线攒的花,眼珠仍然四处乱转,像是在寻什么人。
那友人脸色不大好看,便换了潘景琛宽慰他。
这边,萧沉萸见潘蓉一直被潘家夫妇带在身边,便回到原来的位置坐下,注视着潘蓉的一举一动。
上一世她只顾着和秦荔争执,忽略了潘蓉的处境,现在想想,潘蓉哪里是什么四处乱跑的人,肯定是被骗出去,不知为何又掉进泳池了。
她不会水,更是畏水,若无人救,必死无疑。
但潘家这么大的庄园,光是工作人员就有五十来个,泳池那边一定有专人在守,怎么可能没有一个人发现潘蓉溺水?
她心里装着事,但大概是喝酒的姿势太放松,看上去像是百无聊赖等散宴似的。
潘云修眼睛通红,让服务生端上来一桌子的酒。
姚平安这下是一个字都不说了。
天知道她只是想来吃顿上等好席,竟然还撞上这样的事。
潘云修已经不知怎么办,闷头喝了一阵,低声道:“我就说今天一整天都觉得不对劲,这么大的事,竟然不跟我说!”
亏她那么尽心的忙里忙外。
她一脸烦躁,满心悔恨。
早知道不给萧沉萸发请帖了。
她考完评论写作那天就想请萧沉萸吃饭,但萧沉萸一直拒绝,她没机会表达谢意,一直拖到现在。
这次考试一共三道大题,有两道和萧沉萸的押题一模一样,另一道也是压中了理论,她写的挺顺,一出考场就知道自己能考过,九月份一定能拿到学位证。
这对萧沉萸而言是举手之劳,但对她却是很重要的事。
她已经签好工作,打算的好好的,准备工作后搬出家去。
没想到竟然发生这种事。
她一会儿觉得生气,一会儿觉得丢脸,但怒气冲冲看向潘蓉那幼稚又一无所知的模样时,也只能咬牙切齿地暗恨。
萧沉萸看了看她,“可能临时决定的,不好告诉你。”
潘云修道:“那也不能这么突然,我什么准备都没做,突然多了个姐姐,还是个傻子?我真是€€€€”
她气了半天,已经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
姚平安算是旁观者清,出声劝道:“这么多人看着,你要不要把她带到这边……”
人都已经认回来了,还不如把表面功夫做足。
潘云修立即拒绝:“我才不去,反正潘云琢爱表现,让她去吧。”
她都不知道该怎么跟潘蓉说话。
二老不知道搞什么,自家孩子偷偷接回来不成么?为什么搞这么大阵仗,难道不是平白让人看笑话?
先前她还同情萧沉萸,没想到风水轮流转,很快轮到了自己。
姚平安小声说:“不过她好像挺怕生的。”
刚才她偷偷注意了一下,那么多人跟潘蓉示好,她却不当回事,不知是不懂还是真心不在乎。
忽然间,她满含揣测的视线撞上潘蓉的目光。
姚平安吓了一跳,连忙低头,“她好像看到我在看她了。”
萧沉萸揪了揪丝绒桌布,垂首不言。
姚平安还在实时播报:“妈呀,她、她、她过来了……”
潘云修不耐地转脸去看,见潘蓉提着裙子朝这边疾步,柔丽明净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可那双眼睛像是会笑一样,一半希冀一半欣喜。
方才被她冷待过的人都朝这边望着。
初次交锋,众人心里有了定论,这是个傻子,但不是普通的傻子,她大约有一套自己的世界观,对不喜欢的人连看都不想看。
这是个高冷且情绪稳定的傻子。
可长辈看在潘家的面上向她示好,她不在乎,那边的小辈不见得会接受一个傻子。眼风交汇间,众人心有灵犀等着看她吃‘闭门羹’。
第17章 “世界真小。”
秦荔来参加潘家的宴会,有想过会遇人刁难,当她看到窗边漫不经心的萧沉萸时,本该担忧萧沉萸来寻衅逼她离开,只不过近期发生的事多有异常,她总觉得萧沉萸不会如此,就没有刻意避着。
事实是她确实避无可避。
潘云琢就在身边,就算萧沉萸看不到,潘云修也会很快发现,并转告萧沉萸。
而萧沉萸连个眼神都没给她。
这也在意料之中。近日来,萧沉萸并不那么关注她与萧元漓,不知是萧玉痕的安抚还是刻意伪装。
潘家夫妇带来的惊人消息让她短暂地忽略这些。
柴溢云说的没错,果然,潘蓉出现了!
四年前于暄就受人之托照看过潘蓉,能出那么高的价,想来除去潘家再没旁人,可潘家却到现在才公布潘蓉的存在?
这会不会和于暄的死有关?
沉思之际,潘云琢泄气的声音传入耳中,“二老这是疯了吧?”
潘云琢对潘蓉一事毫不知情,尽心尽力帮衬着布置宴会,广发请帖,一腔热忱,结果却得了这么个惊天大喜。
有几个奉承她的人专程找到她,夸她大方,会照顾人,俨然是误以为她这么努力是早知潘蓉会来,在为大姐造声势。
见她气得不轻,秦荔道:“宴会结束了找你爸妈问问,万一有隐情呢?”
潘云琢拿着叉子胡乱戳着盘子里的牛排,那块鲜嫩的牛排很快惨遭分尸。“这不是隐不隐情的问题,是信不信任的问题。算了,也只能这么着了,我还能当场闹不成?”
秦荔提着的一口气缓缓松了,正要寻机会去找潘蓉,才一转头就看到秦斐出现在桌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