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亮归漂亮,性子却是沉默安静。身体也弱。放到他有些心狠手辣的兄姐手里,别说三天,怕是一个时辰都活不过。
当然,云殷不在乎。
或者说,这恰恰才是他需要的。
李昭漪姓李,没有能力反抗,听话。云殷就能在他身上少操些心。事实证明,这半个月以来,李昭漪确实很安静,没出过什么幺蛾子。
现在的问题是,他开始觉得,李昭漪似乎太听话了。
云殷微微垂了眸,若有所思。
……是真的这么怕他,以至于要对他言听计从,刻意卖乖讨好,折腾得连他的影卫都看不下去。
还是。
有别的想法?
小皇帝还在看着他,他不说话的时候就是一副纯粹的美人相,安静得像画一样漂亮。倒是开口的时候反而才会流露出一份稚拙,呆呆的。
看着这样一张白纸一般干净的脸庞是想不出答案的,云殷收起心神。
他拿着纸张,沉吟片刻:“陛下写得不错。”
李昭漪的眼睛亮了。
云殷慢慢悠悠地说了下一句话:“但是陛下这么看,要看到什么时候去?今夜能看完么?”
李昭漪眼里的光又灭了。
他的沮丧如此明显,让他原本总是显得有些恍惚空茫的神情都生动了许多,像是一朵被雨打湿的、鲜妍的花。
云殷的目光在他的眼睫上停留了一下,不知怎么的,顿了一秒。
片刻后,他才开了口:“无妨。”
“陛下也累了。”他终于松了口,大发慈悲地给了李昭漪最后的解脱,“剩下这些就交给臣,陛下早些歇息,明日早朝之上,还需陛下主持朝局。”
*
云殷走了,带走了全部的奏折。这不太合规矩,但留宿帝寝显然是更不合规矩的行为,两害相权取其轻。
他一走,李昭漪就松了口气。与此同时又感觉到了一丝失落。
云殷带走了全部的奏折,他不是看不出来这潜藏的含义。云殷给了他面子,但是他自己知道,这并不是他做得有多好。
抱着这样的想法,李昭漪少有地失眠了。
他躺在床上,半梦半醒间难得地思绪纷飞。一会儿是被火照亮了半边天的晚上,一会儿是有人在耳旁说的“殿下,记住,在这宫里,愚钝才能活得长久”,最后一幕是云殷逆着光站在面前,背后是浓重的夜色,他的眼睛还是很漂亮,愤怒和绝望都藏在最深的地方,留下来的只有平静和漠然,他说“陛下,臣救驾来迟”,李昭漪碰到他的盔甲,冷硬而冰凉。
可是,谁是陛下?
他从梦里睁开眼,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皮白。
过了好一会儿,他坐起身,梦里的场景尽数散尽,化成了一片虚无。
-
李昭漪真正清醒过来的第一个念头是,天色已经这么亮了,他今日上朝,不会迟到吧?
他急急忙忙地就爬起来,一边起来一边奇怪今天怎么没人叫他。
一直到他掀开帘帐,看到一旁同样惊讶的人,这才松了口气。
可是紧接着他就发现,那个嗓子很尖的,很凶的太监不见了,此时此刻站着的老太监,他并不认识。
他有些懵懂地被更衣,又发现太监宫女中也被替换了许多。
等他换完,老太监过来扶他。对方神情很温和,叫他“陛下”,过来扶着他往外走,还不忘贴心地道:“陛下,平南王今早派人送来了批阅好的奏折,已为您放到书房的桌案上了。”
李昭漪说“嗯”,想问什么,临到嘴边又把话咽了回去,却见老太监察言观色,笑着道:“先前那批侍候的办事不力,平南王吩咐咱家来照顾您,您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想用的,尽管告诉咱家便是。咱家一定为陛下办妥当。”
李昭漪缓慢地眨了眨眼睛。
他有些搞不清楚状况,但老太监的语气很慈爱,他并不反感。
于是他很乖地应声:“好。”
虽然昨夜思绪万千,睡得也不太好,但意外地没让他有什么不舒服。李昭漪到朝上的时候难得一片澄明。
他有点高兴,坐在位置上的时候脊背都挺得更直,和为首早来的云殷对视的时候,也更自信了一些。
云殷似乎愣了愣,随即笑着对他微微颔首。
按照惯例,上朝皆要穿朝服。穿在旁人身上平平无奇,甚至死气沉沉的朝服,穿在云殷身上却蓦然顺眼了许多,衬得人身形颀长挺拔,一眼望去,颇有些鹤立鸡群。
他也确实站在百官之首的位置,作为燕朝的第一权臣,意气风发。
和梦里的那个人似乎大不相同。
李昭漪收回了目光,有人往他面前放下了纱帘,彻底隔绝他的视线。
身为皇帝,他知道他该介意。介意云殷的僭越,介意他面前这道囚笼般的纱帘。但是他的确没有这种情绪。
他唯一的念头,就是尽量平稳地度过这次早朝,不要再让云殷下了朝还要来提点。
只是他没想到,即便是这样质朴的愿望,他也没能实现。
早朝开始五分钟,就有人悍然出列。
“陛下,臣有事启奏!”
“臣要参平南王云殷,藐视天颜、肆意妄为、专制朝权、祸国殃民,陛下!恳请陛下为了江山社稷,为了燕朝天下万民,彻查云氏一族,以安民心!”
第5章
话音落下,朝堂内鸦雀无声。
隔着一道纱帘,李昭漪看不清各人的表情。但气氛却已经凝重。
这话很重。翻译一下就是乱臣贼子。
乱臣贼子高坐朝堂,被指着鼻子骂,无论在哪朝哪代,显然都是难得的,弥足珍贵的好戏。
有人开始议论,李昭漪听到了窃窃私语。一旁的老太监倒是镇定,甚至有余力给李昭漪慢慢扇风。所有人都在等着李昭漪本尊给答复。
藐视天颜,天颜对此事怎么看?
李昭漪不负众望……
李昭漪不负众望,把“藐视天颜、肆意妄为、专制朝权、祸国殃民”四个词语默默重复了一下,觉得颇为通顺有节奏,于是积累到了日常词汇当中,以备不时之需。
然后,他就开始老神在在地走神,丝毫没有要管一管的意思。
一直到朝堂议论声渐停,云殷开口,他才重新抬起了眼,看向了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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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李昭漪胆子大,是这事确实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自从李昭漪登基上朝以来,隔三岔五地便有人在朝上弹劾云殷。朝事清闲,次数就多,朝事繁忙,或者有……呃有要用到云殷的地方,次数就少些。弹劾的多半是些崇尚直谏、以死谏为荣的御史,然后,便是些忧虑李氏江山的老臣。
从前真正和云殷作对的,反倒默不作声。
弹劾的内容呢,无非就是把大家都知道又没办法改变的事情重复一遍。
总而言之,实在没什么杀伤力。
这种事应付起来也很简单。
“陈大人说笑了。”男人沉稳带着哑意的声音响起来,不急不缓,“本王对圣上拳拳之心,日月可鉴。何来藐视天颜一说?”
——等着云殷自己反驳就好了。
这句话实在嚣张,配上云殷特有的欠揍语气,弹劾者的语气明显已经激动了起来。
“大胆!你怎么解释,你携带佩剑数次出入陛下寝宫一事?”
“近日刺客颇多。”云殷的语气很随意,依旧是四平八稳的样子,“本王携带佩剑,是为了保护陛下。本王自认武艺尚可,陈大人愿意,可与本王比划一二,若是陈大人技高一筹,本王非常愿意退位让贤。”
“你!”
透着纱帘,李昭漪都能看到对方被气得颤动着的花白胡须。
“无耻小儿!毁我燕朝根基!云家世代忠良,怎么会出了你这么个!你这么个!”
“陈大人!陈大人莫激动,您先歇歇缓口气,您先歇歇!”
阶下一片混乱。
阶上,李昭漪仍是意料之中地在心里叹了口气。
一般来说,话说到这里,就要上演一出激愤撞柱、群臣相劝的戏码了。
当然,有云殷在,撞肯定是撞不成的。只是每每这么来一次,云殷的名声都要下降那么一回。
李昭漪怀疑,云殷现如今的名声已经降无可降了。
事实证明,他的预估没有错。
没过多久,李昭漪就听到外面传来了惊呼声。
被救下又气急攻心晕倒的御史被抬走之后,这场朝会终于得以正常进行。而之后的整场早朝,终于如李昭漪所愿,没有再发生任何意外。
*
下朝的时候李昭漪还在琢磨早朝。
不知道是不是昨日硬着头皮看了些奏折,今日早朝的时候听着大臣们针锋相对,李昭漪居然也听懂了一二。
这个事实让他有些雀跃,一直到老太监叫他他才回过神,老太监问他:“陛下,回宫么?”
往日李昭漪都是直接回宫。他的生活一直都是单调的两点一线。除非云殷来找他的茬。
而云殷其实也不常来,来了也都是在议政的文政殿。像昨日那样的一日两趟地来他寝殿已是特例中的特例。
李昭漪刚要应,想到了什么,却突然停了停。
片刻后,他道:“去阿姐那一趟吧。”
说完他就有些忐忑。可是老太监什么都没问,只是道:“宛荣长公主殿下近日都在殿内休养,奴才先让小太监去通传一声。”
李昭漪松了口气,说:“好。”
他倒不是心血来潮。是想起了昨日的交谈。不管怎么说,宛荣来求了他,他总要给宛荣一个明确的答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