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到如今,纠结为什么已没什么意义。
云殷不再多言,站起身,简单地道:“行,陛下早些休息。”
他往外走,李昭漪在他身后叫他的名字:
“云殷!”
他的声音很低:“你不相信我,对吗。”
云殷抬了眼,不知想到了什么,看着外面的月色,笑了笑:“陛下,信任是这个宫里最不值钱的东西。”
李昭漪抿了抿唇。
他想说些什么,但是忍住了。
他声音很轻地问:“那你要杀我吗?”
这一回,没说话的是云殷。
李昭漪将这份沉默自动解读为默认,他攥紧了袖子,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就在云殷垂了眼,打算重新开口的时候,他听到了李昭漪的声音。
“如果你要杀我的话。”他轻声道,“我可以提一个要求吗。”
他又恢复了以往的声调。一句话说得很慢,但是咬字清晰。
云殷一面心不在焉地想着,这声音听起来确实很有欺骗性,一面眸光却变得锐利。
一个人知道自己即将面临死亡,那么即便是有想要隐藏的秘密,也不免吐露部分真心。因为他们知道,如果现在不说,那么之后,或许就真的再也没有机会。
说到底,他和李昭漪彼此并不了解。除非对方极度自负,不然在这种时候,总会心生惧意。
所以,李昭漪想要什么?
他等着李昭漪的回答。
不多时,身后的人开了口:“如果可以的话,你可以把我带到宫外,然后再杀了我吗。”
这是一个云殷意想不到的回答。
他停顿了两秒:“为什么?”
李昭漪动了动唇。
“因为有人跟我说。”他慢慢地道,“外面的世界很漂亮,但我从来没有见到过。所以,我想有机会的话,出宫去看看。”
哪怕只是临死之前的那一小段时光。
云殷没有说话。
他离开后,李昭漪在原地站了很久。
随后,他回到了床上,蜷在床头,慢慢抱紧了自己的膝盖。
*
这一晚李昭漪睡得很不好。
时隔几日,他又做了噩梦。梦里一会儿是宫变的那天晚上,一会儿又是过往发生过的很多事。
其实他已经很久没有做关于过去的梦,那些被打湿的破烂棉絮,潮热的发霉的柜子,还有……
冬天。
很冷的冬天,空气好像都是凝固的。
水也冷。
冰冷的湖水从四面八方挤过来,像是要把他完全地淹没。
他用力地吸气,却只能吸到冰冷的湖水,窒息感越来越重。
不要……
他不要死。
李昭漪挣扎着,却始终挣脱不了那股要将他吞噬的恐惧。
就在他几乎要绝望的时候,耳边突然传来了模糊的声音,似远忽近。
也就是在这个瞬间,腰上突然多了把力道,有人抓住他,将他一把带上了岸,李昭漪身体骤然一轻,睁开了眼睛。
身上出了一身黏腻的汗,被子被掀开了一角,老太监德全担心地在一旁叫他的名字,见他醒来,终于松了口气。
“陛下可是做噩梦了?”德全道,“热水给陛下烧好了,一会儿啊,奴才给您点个安神香,陛下可万万不要再蒙着被子睡觉了。”
李昭漪坐起身,还有些回不过神。
-
这天的一上午,李昭漪都有些萎靡不振。
德全担心坏了。又是让人变着花样地做好吃的吃食,又是搜罗新鲜事讲给他听。
李昭漪原本恹恹的,到最后被他哄得生出几分不好意思。到底多吃了半碗饭,还吃完了做成小猫样子的甜点。德全这才高兴了些,看李昭漪的眼神也更慈爱了。
李昭漪其实很想问,德全是因为云殷的缘故对他好,还是因为别的。
但是他想起了昨夜,终究没有问。
桌子上的小像还在,他盯着看了一会儿,然后像是赌气一般,把它收进了抽屉。
只是抽屉刚关上,他又感觉像是做错了什么事一般,又走了神。
吃过饭,李昭漪坐在院子里发呆。
不多时,有人来通报,说是平南王进宫了。
李昭漪说:“……不见。”
小太监愣了一下,一旁的德全也愣了。只是很快,他对小太监使了个眼色,后者快速跑了。
德全轻声道:“陛下,平南王昨日和奴才嘱咐过,说今日下午陛下要见客,在文政殿,应是要事。”
李昭漪抿紧了唇。
……昨日?
云殷昨日不是还要杀他么?
他有些拿不定主意,不远处,熟悉的人影已经由远及近。
云殷今日也穿得颇为正式,风度翩翩的样子让人很难想象昨日他还是个持刀行凶的暴徒。
只是他一开口,就暴露了他的本性。
他直接对着下人道:“陛下马上要见客,替陛下更衣备轿。”
李昭漪立刻就抬起了头。
他瞪着云殷,用眼神表达自己强烈的不满。
这个眼神却给云殷看笑了。
笑过,他俯下身,有些哑的声音擦过李昭漪的耳畔,漫不经心。
“乖点。”他道,“不是想出宫吗,听话,等事情结束,我带你出宫。”
第10章
李昭漪还是去殿内换了身较为正式的衣服。
他换衣服的时候云殷就在门口。换到一半,他突然想到桌子上那张被他收起来的小像,蓦地心里一紧。只是等他换好衣服出来,云殷看上去却没有什么异样,李昭漪松了口气,又无端有些失落。
回过神一抬头,云殷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李昭漪身上是一身黑色滚金边的常服。
除了上朝,他不常穿这样的衣服,总感觉自己撑不起来,镜子里的人透着庄严的陌生。
被云殷这么一看,他的不自在感更甚,他说:“……怎么了?”
云殷收回目光:“没什么。”
还是李昭漪熟悉的敷衍。
他简直又想走,可轿子已经来了。最终,他还是上了轿。
一路上两人都没有什么交流,李昭漪脑子闪过很多设想,又被自己推翻。他的经验实在少得可怜,想不出有什么场景需要他特意出面。
到了文政殿门口,他的不安到达了一个顶点。他想问云殷,但自尊心让他又不愿就此低头,他还记得昨夜和云殷的“不欢而散”。
“陛下。”云殷的声音响起来,“进去吧。”
李昭漪想他应当看出了自己的窘迫,但他什么也没说。
他抿紧了唇。
委屈和气恼催生出莫名的勇气,他不再犹豫地往里走,云殷跟在他后面。踏进殿门,殿内坐了两个人。
两人都穿着朝服,一人看着已六十出头,头发花白,脊背微弯,却自有着一股清直刚正的气势。而另一位则要年轻一些,约莫四五十的年纪,眼神锐利。两人一齐向李昭漪行恭敬的大礼。
李昭漪久在深宫,唯一一个经常接触的云殷常年在边关,混不吝的性子。嘴上叫着陛下,匕首用得也挺利索。这还是第一次有长辈对他这样恭敬地行礼,他懵了一秒,有些无措,下意识地退后,却有一只手抵住他腰。
“陛下,您是天子。”云殷在他身后轻声道。
他提醒李昭漪不要在臣子面前露怯。
李昭漪回过神。
春季衣衫轻薄,掌心温度灼热,他就着这股力道站稳,没在意这点轻微的冒犯。只是等他站稳,云殷却没收回手。
李昭漪:?
他回头看向云殷,却见他神色如常地收回了手,开口跟李昭漪介绍:“内阁次辅顾清岱顾老,蔺平,蔺太傅,陛下在朝会之上应当见过顾次辅,蔺老前些日子身体不适,所以告了病,今日特来拜见陛下。”
李昭漪认真地听着,神色却有些茫然。
蔺平他不认识,但顾清岱他是知道的。
他登基之后,内阁首辅沈鸿就告老还乡,现如今,朝中事务均由云殷和次辅顾清岱在代管。
这半月,顾清岱从未私下找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