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
那个人影说:“张嘴,吃药。”
他张开嘴,一个圆滚滚的苦味球跑进了他嘴里,他舌头一顶要吐,被那人眼疾手快捏住嘴唇,他成了个瘪嘴的鸭子,吐不出来,嘴里的圆球很快就化了,被他吃了个干净。
他苦得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那人道:“吃了药就会好了。”
眼泪从眼眶里溢出,流尽,他模糊的视线得以清晰。
他看到那张好看的脸。不是爷爷。
却是和爷爷一样温柔的神情。是烬冶。
“哥哥……”
烧得快要死掉的阿雁这才意识到自己躺在烬冶怀里,是比爷爷还要温暖的怀抱。
他不由自主地往他怀里蹭了蹭,缩得更紧,烬冶似乎身体有些僵硬,但没有躲开,只是伸手拍了拍他的背脊。
他轻轻地晃着他,轻声安抚着:“没事了,阿雁,没事了。”
第0013章 “自此以后跟着我”
这般半梦半醒地过了一晚上,第二天中午,阿雁才睁开了眼睛。
入目第一眼是烬冶清晰流畅的下颌线,再往上是他高挺的鼻梁,一张完美精致的侧颜出现在离他很近的地方。
他依旧躺在烬冶怀里。
原来不是做梦。
阿雁想:他难道就这样抱着我,照顾了我一夜吗?
他看了他好一会儿,动了动嘴唇,没有发出声音,但烬冶感觉到了,低头看过来。
烬冶睫毛很长很密,微微垂着,像两把羽毛做的小扇子,这样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时,莫名挠得他心痒痒。
“你醒了?好点没?”
见他睁开眼睛,烬冶伸手来探他额头温度,道:“已经退烧了,不过最好还是多休息一会儿。”
阿雁点点头,坐起身。 他身上除了自己的破毯子,还裹着烬冶的外衣。
从烬冶怀里离开后,周身又发了凉,他不敢再靠回那个热源,只往火堆旁凑了凑。
“谢谢哥哥……”强行将声音从嗓子里挤出来,导致听起来音调沙哑又怪异,像是揉皱的纸张,“对不起,耽误你的时间了……我会快点好起来的。”
“不用急。”
烬冶冲洞外扬了扬下巴,阿雁茫然看过去,这才发现在自己生病昏睡时,外面竟悄然刮起了暴风雪。山中天气骤变无常,阿雁早已习惯。这样大规模的风雪,别说是行走,光是站外面不消一刻就会被寒风撕碎冻裂。
“现在也出不去,你好好休息就是。”
这个山洞是他们现下唯一的安全窟。
好在他们带了点熊肉回来,不用担心食物问题。
阿雁身体没好全,没一会儿烧又上来,反反复复地折腾他,他冷得直哆嗦,窝在火堆旁边缩成一个球。
“很冷?”阿雁点点头。
发着烧,他的反应有些迟钝,当感觉到身后袭来一阵暖意时,腰间已经缠上有力的手臂,他被整个包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脖颈后喷上烬冶的呼吸,他浑身僵硬,瞥见一缕长发落在他颈侧,滑下,乌黑柔顺的发丝贴在他胸前,像一条小黑蛇一样缠绕在他的手指上。
阿雁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黑蛇的尾巴。
好滑,和自己的头发完全不能比。
他营养跟不上,头发干枯发黄,没有他的颜色漂亮,也没有他的香。
有钱人身上的味道都是这么香吗?
阿雁不用自己使力就能完全靠在烬冶怀里,因为身后的人抱得很紧。烬冶的味道与气息将他密不透风地包裹起来,熏得他愈发晕乎乎的了。
即便是爷爷,也没有这样亲昵紧密地抱过他。
一个养尊处优的富人,竟然会愿意抱着他这样的小乞丐,用自己的身体帮他取暖。不嫌他脏,不嫌他臭吗?阿雁打小看惯了世人对他的厌恶,人人对他避之不及,动辄辱骂殴打,连句好话都懒得和他说。
阿雁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被这样温柔以待。
胸口里的肉块扑通扑通跳着好似要冲出他的皮囊,长出翅膀和脚扑腾到烬冶怀里。
他脸颊耳朵滚烫,红得快要滴血。
外面的风卷着雪呼呼地刮着,山洞里却很安静,天底下好像只剩下他们二人。
他害怕烬冶听到他不安分的心跳声,下意识扯了个话题打破寂静:“哥哥,你找昆仑,是有什么愿望?”
问出来之后,立即意识到自己这个问题太过唐突,又慌忙找补:“啊,不是……我就是随便问问,你不想说可以不用说的,对不起。”
他不敢回头,不知道身后的烬冶是什么表情。
烬冶沉默许久,才道:“为了救一个很重要的人。”重要的人?
腰间缠着的手用了力气,勒得阿雁有些痛了,他微微蹙了蹙眉,没有挣扎。烬冶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手上在无意识地加重力气,独自陷入了他脑海中的某个回忆。
他说:“那个人已病入膏肓,药石无灵,我找了许多大夫,他们都说她命不久矣。我实在不想放弃她的生命,走投无路之下……”
因为想要救重要之人的性命,走投无路之下竟寄希望于传说中的虚幻仙山。他不知道这么做对不对,有没有用,他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走,只为寻得一线生机。
烬冶不是为了什么权利地位,也不是为了荣华富贵,而是为了救命。
阿雁听到这里,像是被一只大手掐住了脖子无法呼吸。
烬冶是为了救人。
而自己,自己都做了什么……
因为看他是个有钱人,就以为他和以往那些富商所求愿望大差不差,谁知道实情会是这样。要是早知道这个,他那天绝对不会去和烬冶搭话的。
他在浪费烬冶的时间,有可能还会害另外一个无辜的人丧命。
什么仙山,他一个小乞丐又能知道什么。
“如果……”项上人头仿佛千斤重,压得他抬不起头来,阿雁垂着脖子,低低地问,“如果,你无论如何都找不到昆仑山呢。”
这话漏洞百出,他已经无法顾及会不会被烬冶听出破绽,愧疚和压力快要将他击垮。
“找不到,就一直找。”烬冶说。
抓着唯一也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没有退路的烬冶只能这么走下去。
阿雁神经质地反复咬着自己干燥的下嘴唇,渗出血了也浑然不觉。-
暴风雪翌日下午止歇,洞口处已经堆了半人高的雪墙。
烬冶一点点将雪清干净,阿雁坐在地上,默默注视着他的背影。
半晌,他下定了决心。
“哥哥。”烬冶回头。
阿雁起身,双手交握垂在身前不安地绞着:“我有事和你说。”
烬冶立于原地,也许他猜出了什么,沉默着,等他接下来的话。
阿雁深吸一口气,闭上眼,鼓足勇气:“对不起,我骗了你。”
既然说出口就不能停下,不然他会害怕得无法再张口。
于是阿雁低着头开始喃喃阐述自己的罪行:“我从来就不知道什么昆仑山,也不是什么引路人,我就是个小乞丐,是个为了糊口饭吃就能骗人的骗子。你对我很好,是除了爷爷以外对我最好的人,我不想再浪费你的时间,不想再耽搁你。我也知道我现在才坦白一切很无耻……”
“你要是气不过可以冲我发泄,打我骂我都行,我不敢奢求你的原谅,你……你的钱,我会还给你的,还有……”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小,他没法说下去了。
还有被他吃下肚子的美味酥饼和被他弄脏的昂贵衣服,还有烬冶的救命之恩,照料之情……细细想来明明只和他一起度过了半月有余,却欠下了许多,好像怎么都还不清的债。
空气静得他不安焦躁,很久很久之后,烬冶终于开口,只有两个字:“果然。”
听不出什么情绪。
他没有生气,愤怒,只是……沉默。
果然?果然什么。
阿雁想,自己演技拙劣,而烬冶也从不是以往那些单纯好骗的人,是他自以为是。也许烬冶一早就看穿了他,也知道他在骗人,只是为了心里那仅有的一丝希望在自欺欺人。
直到这个假象被自己亲手打破。
既然知道他是个骗子,他们也没有继续往深处走的必要了。阿雁主动提出要离山,烬冶说可以等他身体再养几天,但他执意要走,于是他们原路返程。
回去比来时还要安静。
阿雁不敢再随便开口,生怕自己惹烬冶生气。
烬冶仍旧会照顾他,这让阿雁更加过意不去,头也埋得越来越低。
直到他再次病倒。
他毫无预兆直挺挺倒在了雪地里,再醒来时被烬冶用一个面对面的姿势抱着。他的头紧贴着烬冶的胸膛。
“对不起。”
这些天他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对不起,尽管知道说千遍万遍也无用,但还是每说一次就能微妙地让自己好受一点。
等出了山,烬冶就会离开浮水镇,他会去哪里呢?
是继续去找大夫,还是……去找不知是否存在于世的昆仑山。
他真的要这么一直找下去吗。
自己骗了他,他又要用什么手段来惩罚他呢?
他走了,自己又是那个孤身一人的小乞丐,住在他的茅草屋里,日日夜夜和爷爷的坟墓作伴。
没人会给他好吃的,也不会有人给他衣服穿,关心他,照顾他了。
这是他和烬冶最后剩余的时光。
他抓紧了烬冶的衣服,眼角湿润,有什么要涌出来。
他枕着他的胸口没动,直到烬冶问了他一句话,他呆呆地抬起头,傻看着他,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什么?”
烬冶就又说了一遍:“你想不想跟我走?”走?
“离开这里,离开浮水镇。”他说,“自此以后跟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