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雁偶尔会在睡梦中突兀地醒来,但他的两眼看不清,连距他咫尺处的烬冶都看不见。
他无知无觉地成了一个瞎子。
他的胃口也变得很小很小,除了药汤,便只能吃一些清淡的米粥。
他还记得那一日,自己就在他面前,无声地看着阿雁一勺一勺地咽着米,鼻腔里溢出的血液滴在碗中,被他浑然不觉地吃下肚。
烬冶屏住呼吸,不敢再看,仓皇逃离。
站在院中那棵木棉树下,他才终于敢大口呼吸,深深呼吸几下,声音带了哽咽。
手掌撑着树干,指甲抠着粗糙的树皮,尖锐的棱角刺进指尖,磨出了血。
他低垂着脖颈,又哭又笑,面目想必很是扭曲狰狞。可不管他怎么用痛麻痹自己,还是忍不住喉咙里快要溢出的呜咽,止不住胸腔里那颗快要撕裂的心脏。
太医的药方换了一个又一个,珍贵的药材一批又一批地进了阿雁的肚子,烬冶倾其所有死死吊着他的命,阿雁的身体还是在不可控地崩塌溃散。
谁都说他没救了。
没有多少时日了。
他们让他‘节哀’。
烬冶知道自己该接受现实。
但他不想,不愿,更不甘心。
他将嫁衣送去给阿雁。
他答应过的事情,一定会做到。
烬冶准备着与阿雁的成亲之日,他的优柔寡断终于惹恼了江如良,江如良和湘疏说不动他,那就让朝臣及天下万民来说。
南宣国人一致对外,尤其是对风霖余孽。
一夜之间阿雁被架上了风口浪尖。
饶是烬冶,也不可能堵住这悠悠众口。
烬冶压力倍增,忙得脚不沾地。
也正因如此,他才没有及时发现异样,从而抱憾终生。
那是一天夜里,他正准备去看看阿雁,他已经许久没去见过他了。可就在这时,湘疏派人来喊他过去,那天是烬冶生辰,她惯例要为他庆贺。
之前的每一年生辰,姐姐都会为他亲自下厨,姐姐是他在世唯一的亲人,这一天不管发生什么,他俩都约定好无论如何都要一起吃上一顿饭,后来这就成了习惯。他便去了。
想着陪姐姐吃完饭,再去见阿雁。
吃到半途,江如良来了湘疏住处。他俩因为阿雁的事情已经许久不曾说过话。以往江如良也会过来一起,他今日姗姗来迟,烬冶以为他是有事耽搁。
可他没想到,江如良却是带着满身的血腥气,面无表情地将手中之物丢在地上,当啷一声。
是他的佩刀念生。
喜欢上阿雁之后,担心吓到他,他已鲜少再佩刀,念生一直挂在他的书房中。
而此刻,江如良一声不吭将它取来。
念生锋利的刀刃上沾满了鲜血,那颗紫石挂穗也落在地上,裹了一层红色的血浆。
烬冶脸上血色倏然褪尽。
几乎是瞬间,他明白过来,脑海中划过一个很可怕的设想。
他猝然扭头去看湘疏,湘疏垂着眸子,并没有回应他的视线。
“……”
烬冶跌跌撞撞冲了出去,他大脑一片空白,什么都看不见,视线摇摇晃晃,眼前发黑,像是一只提线木偶般跑到阿雁住处,刚到门外,便听到了朱雨的哭声,透过一层薄薄的门板传出,飘进他的耳朵里。
他停了脚步,连眼睛都不敢眨,鼓足了勇气才踏进屋内,率先看到的,是一片刺眼的红。
地上,屏风,黄铜镜,都是血。
阿雁的身体躺在地上,身上穿着那件红色的嫁衣。
而他的头颅,滚落在一旁,头发被血糊着罩在脸上,依稀能看到他的双眼紧闭,表情安详。
朱雨扑倒在阿雁的身体旁边嚎啕大哭。
连烬冶进来了都不知道。
烬冶因为跑了一路而急促跳着的心脏突然平息下来。
慢到几乎停止了跳动。
“出去。”
朱雨伤心欲绝,不发一言,抹了把泪就离开了。
烬冶缓缓走到头颅旁边,将阿雁的脑袋轻轻从地上抱了起来,拨去头颅脸上的碎发,用帕子轻轻擦拭他脸上的鲜血。
他睡着的样子,还是和以前一样。
那一夜,没有人再进过那间屋。
他们默契地让烬冶和阿雁告别。
他们深信,等太阳升起,他又会变成往日里那位沉稳的南宣帝王。
可太阳升起了,烬冶却始终没有踏出那间屋子。
没有人敢进去叫他。
小太监磕磕巴巴地来求江如良,闪烁其词,像是看到了什么恐怖的场景,吓白了脸。
江如良赶过去,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烬冶坐在屋中,怀里紧紧抱着阿雁凉透的尸身,他身上的衣服已经被阿雁的血染红,远远看去,就像是穿了一身红衣。
而他原本的一头乌发,已变成大片大片的银白,仅有几缕黑发不明显地掺杂其中。
烬冶竟一夜白了头。
躺在他怀里的阿雁依旧穿着那身红嫁衣,被一刀砍断的脑袋居然好好地待在他脖子上。江如良一怔,凝神一看,才发现阿雁的脖颈处有一圈细细的针线,——烬冶把他的头颅缝了上去。
江如良的到来没有分走烬冶的半个眼神。
他头也没抬,手中拿着一把红木梳静静地为阿雁梳着头发。
烬冶平静到了一种让江如良都发憷的地步。
他以为烬冶会疯,会闹,会吵,他已经做好了被烬冶责怪,并和他大打出手的准备。
可他没想到会看到这样木讷的烬冶。
好似在一夜之间,被抽去了灵魂。
“你在干什么。”
他不回江如良的话,也不理睬他,依旧执着地为已死去的人梳着头。
江如良大步来抓烬冶:“我他娘的问你……”刚触碰到烬冶的肩膀,被突然暴起的烬冶一拳揍飞出去。
他后背重重砸在桌上,脆弱的桌子四分五裂,烬冶冲了上来,无声和他扭打在一起。
江如良也发了狠,还手毫不留情,烬冶好似不知痛,始终一声不吭。
他不想看到这样的烬冶,一把推开他,后退几步站定。
他从怀中掏出匕首扔给烬冶:“人是我杀的,你要气不过,也一刀剁了我,一命抵一命。”
烬冶没有去接匕首,匕首咚一声落在他脚边。是啊。
谁都猜透了他,算准了他。
他们都知道,即便江如良杀了阿雁,他也不可能反过来去杀江如良。
他是功臣,是随着烬冶一路出生入死的兄弟,为了一个风霖余孽而与这样的忠臣刀剑相向,烬冶只会落个昏庸无道的罪名。
“那个叫朱雨的小太监昨晚已经悬梁自尽。”
“不会有人知道这里发生的事,对外宣布阿雁病死就是。你继续做你的君王,一切都没有变。”
江如良道:“烬冶,我是为了你好。”
为了南宣,为了家国,为了复仇,为了责任。
却从来不是为了烬冶。
“为了我好。”
“是为了我,还是为了你自己泄愤?”
烬冶喃喃反问:“你为什么用念生,你对他说了什么?”
江如良不答,烬冶也猜得到。
他说:“他以为,是我下的命令。”
“他以为,是我要杀他。”
“他到死……都在恨我。”
“是!”江如良指着他,恨铁不成钢,“我就是见不得你这副为了他要死要活的鬼样子!你掂量掂量自己的身份,为了一个不值得的人,你哪还有个君王的样子!”
“我扶持的是当初那个满腔鸿鹄之志意气风发的烬冶,而不是现在这个优柔寡断满肚无聊情爱的家伙!他毁了你,他是你路上的绊脚石,我除去一块石头难道你还要和我闹翻天不成!”
话不投机,说再多都是枉然。
“你走吧。”
“你——!”江如良还要说什么,烬冶疲惫地闭上眼,“你的妻子身亡时,你是什么感受?”
一句话,问倒了江如良。
烬冶转过身,抱起地上的阿雁,为他轻轻拂去脸颊旁的发丝。
“你只知,他是关缪之子。关缪十恶不赦,罪不容诛,他一死,那般无处发泄的通天仇恨便都加诸在阿雁一人身上……是,我也曾想过斩草除根,可……我认识了他,了解了他,他比我见过的每个人都要善良。”
覆在阿雁脸颊上的手指在颤,烬冶的声音也在颤:“这样的一个人,因为父亲犯下的罪孽而连带着要他偿命,这公平吗?这一切究竟与他何干?你明知他活不久了,却仍然要用这种方式先行一步夺走他的性命,你甚至让他死都死得不安心,你敢说你没有半点私心?你敢说全是为我,为了南宣?”
江如良冷声道:“你被他迷惑,你不清醒。”
“是我不清醒吗?”烬冶问,“执拗的究竟是你还是我?”
江如良还是那句话:“我杀仇人,我没有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