烬冶低着头,披散下来的白发遮着脸,瞧不清他的神色。
只是一滴滴晶亮的水液在发丝中一闪而过,滴落在阿雁冰冷的脸颊上。
“他于你们而言,是仇敌,是威胁,是绊脚石。于我……”
烬冶道:“只是阿雁。”
“执迷不悟。”
江如良留下这句话便愤然离去,没有再来找过他。
湘疏派人来叫过他几次,他也不见。
他就这么一个人待在屋子里,没有人敢进来收拾,阳光的温度一蒸腾,浓郁的血腥气弥漫在小小的屋子里,掩埋掉其中那一丝若有若无的独特香味。
那是阿雁残留的痕迹。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再也闻不到了。
阿雁的尸身就这么被他抱在怀里。
他生前因病瘦了许多,落在怀里一点重量也没有,轻飘飘地像一阵抓不住的风。
他枯黄的头发没有一点光泽,冰冷,干燥,红木梳打理着那一根根发丝,从发根缓慢地梳到发尾。
烬冶想起自己先前专门从书上学来的贺词,轻轻地念:
“一梳梳到尾,二梳、举案齐眉……”一梳梳到尾。
二梳举案齐眉。
三梳比翼共双飞。
四梳白首永相随。
◇ 第37章 陪葬品
阿雁的尸身开始腐烂。
烬冶依旧紧紧抱着他,痴痴模样让众人都深感不安。他们说烬冶快要疯了。或者,已经疯了。
直到久未下榻的湘疏撑着病体被搀扶着来到这里。
那是阿雁死后,她第一次见到烬冶。
看着自己弟弟的满头白发,湘疏泪如雨下。
她很少哭,就连当年国破家亡之时,她也没允许自己流眼泪。
她深知眼泪是最无用的东西,她憋着一口气去做她该做的事,熬了快十年,当烬冶真正坐上王位,完成了他们的复仇,她才终于敢如释重负地偷偷痛快哭一场。
她以为自己不会有再流泪的机会。
可如今烬冶这般憔悴模样却让她鼻酸眼热,痛彻心扉。
阿雁是个突然出现在他们生活中的意外,他的死也是必然。
江如良和她都以为即便那个小乞丐死了,烬冶也只不过是一时半刻放不下,等日子久了,他就会忘记的。
他们没有料到情况会变成这样。
烬冶是她骄傲的弟弟,是南宣的救世主。
她深信,只要有他在,可保南宣百年无忧。
就是这样一个她从小看在眼里,温文沉稳芝兰玉树的弟弟,却为了一个小乞丐,甚至这人还是他们的仇敌之子,偏偏就是为了这个人的死,而一蹶不振。
“烬冶。”
湘疏想要劝他,话到嘴边又不知道说什么。
屋子里已经有了不好闻的味道,烬冶不能永远把这具尸体抱在怀里,留在身边。
他真的会疯掉的。
湘疏无声叹了口气,道:“让他入土为安吧。”
烬冶没有看她,凝视着阿雁的脸,半晌,轻声哝哝道:“他如何安。”
湘疏五指紧握指甲掐进掌心:“烬冶,难道为了一个人,你就要舍千万人于不顾?缓急轻重你也分不清了吗。”
烬冶摇摇头,湘疏不知道他这个摇头是什么意思。
下一秒,烬冶慢慢从地上起身,横抱着阿雁的尸身出了屋。阿雁露在衣服外的皮肤已成死人的冷白,那些黏在他身上的血迹都被烬冶擦得干干净净。他红色的嫁衣拖尾从烬冶手肘处垂坠下来,被风一吹,翅膀一般地晃着,布料上头被血染红的金线在阳光下烁烁生着稀碎的光。
烬冶来到院子里,将人轻轻放在地上,随后卷起袖子,徒手在那棵枯萎的木棉树下挖了起来。
不要任何人帮忙,他独自做着这桩枯燥漫长的活计。指甲挖出了血,他也毫不在意。一个时辰后,他在树底下挖了一个很深的深坑。
将阿雁小心翼翼放进去,他蹲在他旁边,细细地摸着他的脸。湘疏见他在阿雁耳边说了什么,似在做最后的道别。烬冶割下了自己一缕白发,再割断一缕阿雁的,一白一黑两缕头发缠在一起,他将这两缕头发仔细地放在阿雁交叠的掌心。
做这一切的时候,他的情绪都很平静。
他拍了拍阿雁的手掌,在他额头上留下一个轻轻的亲吻,随后,烬冶捧起土,一点点地将阿雁掩埋。
小小的院子里多了一个小小的坟墓。
墓前立着一道无字碑。
这个院子就此被烬冶封了起来,除了他自己,谁都不让进。
阿雁没有棺材。
这所院子就是他的棺材。而烬冶————是他的陪葬品。-
烬冶恢复了正常。
看似恢复了正常。
他依旧当着他的南宣帝王,肩负着他与生俱来的责任,白日里瞧不出异样,入夜,他则会独自去往那间被封闭的小院子,一个人在那座墓前枯坐到天亮。
有宫人曾壮着胆子偷偷自门缝中瞄上一眼,烬冶会对着坟墓自言自语,没有人回应也不要紧。他的模样看起来,好似只是想和泥土里的那具白骨说说话。
那棵木棉树没有再开过花。
烬冶也再没有笑过一次。
没有特意而为,他和江如良的关系仍不可避免地日渐疏远,就连湘疏……烬冶依旧会细致周到地照顾着她的病体,可姐弟俩之间却不再有说不尽的话。
烬冶还是原来的烬冶吗。
湘疏看在眼里,想了许久许久,才终于明白烬冶身上的那丝异样究竟缘何而来。
——他被困住了。
他的身体被拴在金制的冰冷龙椅上,可他的心不知飞去了哪里,已不在这座宫城内。因着一个责任,他留在原地,用他仅剩的寿元来竭力完成他应尽的使命。
“你恨我吗?”
湘疏这样问过他。
烬冶当时坠在一片迷雾中,答不上来。……他不知道。
他一日一日地过着没有尽头的日子,姐姐问他恨不恨,怨不怨。
怎么回答呢?他的答案于他们而言重要吗?
他们有他们的执念,自己也有自己的想法。
他不再去做多余的争论。只是偶尔……他很想阿雁。
很想再听一听他的声音,看一看他的脸。
思念到极致,甚至想挖开坟墓再抱一抱他,怕扰他清净,只能生生忍下。
不知过了多久,坟墓上长出草芽,开出一朵莹白的小花,引来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
怕生的蝴蝶停留在他的指间上,久久不动。他碰了碰蝴蝶的翅膀,它颤颤地抖,像极了那人的模样。
烬冶屏住呼吸,颤声问道:“是你吗。”
蝴蝶没有应答,振翅而去。
他颓然躺倒在墓前,五指抓过一捧土紧紧握在掌心。
视线被湛蓝的天空充斥,他努力寻找着那只蝴蝶的踪影,可它早已远去,自己终是一无所获。
年月如水般流逝,某一日,他收到了江如良的书信。
信中寥寥几句。
烬冶如今已可独当一面,他便可功成身退。
他回了他的故土,并准备在那里度过余生,守护他的家人。他离开了。
江如良走后的第二年,姐姐诞下一子,不久后便离世了。
他的身边再无亲近之人。
姐姐临终前,烬冶就守在床边。
她抬着手,像小时候一样轻轻抚着他的脸颊,哭着说了声对不起。
她察觉到弟弟的不开心,感知到他的痛苦根源,她想最后再为他做些什么。江如良走了,她再一走,烬冶就真的是孤身一人了。
她不放心烬冶,希望自己拼尽全力留下的这个孩子,能够和她的弟弟相依陪伴。
“烬冶,以后……”
“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你就去……去做你真正想做的事情吧。”湘疏死了。
他唯一的亲人也舍他而去了。
烬冶抚养着他的小外甥,将自己的全部教授于他。
小外甥在他的教导下一天一天长大,他总是对小外甥说:“你要快快长大。”
那时小外甥才刚到他腰,闻言问道:“你总让我长大,我要长多大呢。”
“长到……能让我放心把一切交给你。”
“我不明白。你不能一直陪着我吗?”
烬冶摇摇头:“我要去找一个人。那个人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要花很长的时间,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
“是谁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