烬冶指了指天空。
小外甥眨着眼一脸疑惑:“什么东西呀?太阳?云?鸟?”
烬冶垂下眼,揉了揉他的头发,道:“是阿雁。”
后来,小外甥褪去青涩,成为了真正的大人。
新帝登基,普天同庆。
烬冶难得高兴,当晚喝了不少,一杯杯烈酒下肚,旁人醉得东倒西歪,他却很清醒,从没有这么清醒过。
多年已过,他的眉眼已生出岁月的痕迹,他最后一次去了那间小院子,为那座无字碑题了字。
小外甥来找他,烬冶与他告别。
小外甥虽不舍,但他自小被烬冶抚养长大,知道他一直在向往某件事,所以尊重烬冶的选择。
他自幼就看到烬冶经常坐在这座墓前,他不知道里面埋的人是谁,宫里的人都说这个院子,这座坟墓是禁忌,千万不能在烬冶面前提起。他当然好奇。
小外甥无意瞧了一眼墓碑,却发现以往空荡的墓碑上留有墨色未干的字迹,是新写上去的。看清那写的是什么之后,瞳孔微微紧缩。
阿雁,烬冶合墓。
小外甥送烬冶出了宫门,远远望着烬冶骑马而去的背影,目露哀痛。
他知道,烬冶不会再回来了。
烬冶离开了宫城,去了浮水镇。
浮水镇已经大变样,比他之前来的那一次热闹,街道也繁华了许多。
他循着记忆中的路来到那间茅草屋。
茅草屋已经坍塌,满地狼藉,一座长满枯草的坟墓隐于其中。墓碑上的字迹已经模糊,挤作一团。
朦朦胧胧两个影子出现在墓前,一大一小两个蹲在地上,小的那个在一旁叽叽喳喳,大的那个提笔在木板上写字。哪有人像他一样会往墓碑上写那么多字,到后来越写越挤,字全团在一角。
“我没上过书塾,不认字……”
“你帮我写吗!”
“大人,你可真是个好人!”
烬冶转身离开,往远处那片雪山群走去。
“嗳,嗳!你往那雪山里面走干什么,会冻死的!”有好心的过路人看他往雪山里走,以为他迷了路,着急忙慌喊住他。
“我去找个东西。”
“什么东西啊?那里头除了雪就是雪。”
“昆仑山。”烬冶道,“我去找仙人。”
那人被烬冶的话噎住,看傻子一样地看着他:“唬白痴的东西你也信啊……”
“信,”烬冶揪着他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我信的。”
白痴也好,傻子也罢。他不在乎。他只知道,如果失去这最后一丝信念,他便无法在这世上撑下去了。
◇ 第38章 天阶
他什么东西都没有带,只带走了那颗紫石挂穗。
进山之后,他沿着之前和阿雁走过的路又走了一遍,在他们二人留下足迹的山洞里停驻,想念。
他没有做任何标记,眼望前方一步一步往深山里走。
这次他没打算回头。
在他踏出宫门的那一刻,他就决定将自己的余生埋葬在这里。
他没日没夜,漫无目的地在山里走着,累了就睡,醒了就继续赶路,他每天只重复着做这两件事,起初他还能在山里遇到一些冬眠的动物,可以打来充饥,但很快随着他的深入,雪中依稀可见的道路也渐渐消失,积雪没了膝,深山里除了呼啸的风雪,天地间好似只剩下他一个活物。
满目都是刺眼的白。
双腿长时间没在雪里,冻得僵硬,毫无知觉,手上也生出青青紫紫的冻疮。他感觉不到痛,只是机械地走着。
食物已经吃完,他就往嘴里塞着雪,靠着雪水来勉强支撑着身体机能,但他毕竟是人,没有食物进肚铁打的身体也撑不了几天,这么过了一阵子,他的身体便自行垮塌,无法再站立行走了。
他倚靠在一棵树下,天空飘下的雪花落在他发上、衣衫上,铺了薄薄一层结晶。
口中呼出的热气化为白烟消散在空气中。
他探手进衣衫内,贴身的里衣中,他小心存放着的石头被他的体温焐热,很有存在感地硌在他心口处。他紧紧攥住那颗石头,嘴角扬起一抹浅笑。
爱惜地摸了一摸就收回了手,生怕碰坏了,他仔细将衣襟合拢,隔着衣物,将手掌放在了石头上。
他以为自己就到此为止了。
可就在此时,一抹飘摇的绿色忽地出现在他的余光中。
那是一片生长在岩石缝中的绿草。
即便是在这般万物不生的严寒环境下,也依旧生机蓬勃,苍翠欲滴。他认得。
是让阿雁受尽折磨的罪魁祸首。……
想到这里,轻轻一嗤。
罪魁祸首。他有什么资格说这一株草。毕竟……
烬冶喃喃着:“我也是加害他的帮凶啊……”
他走过去,摘下几片,随意在衣服上擦了擦,便囫囵吞进了肚中。
“这是这一带独有的野菜,只生长在雪山里,可好吃了。冷的时候就该喝一口热乎乎的暖汤!”
犹记得当初阿雁是这么夸赞它的味道。
烬冶只觉得下肚之物苦涩难咽。
也许只有从小没吃过什么好东西的小乞丐,才会说这种东西美味吧。
喉头翻涌,他压下四肢百骸流淌着的刺痛,这痛他早经历过无数次,每次想到阿雁时都会冒出来。可他还是忍不住去想,去念。
他不想忘记这个滋味。
他不想成为一个连痛都做不到的游魂。
他还有事要做。
短暂休息片刻,恢复了些力气,烬冶继续起身往前走。
狸斑成了他唯一的食物,比只吃雪水时要好多了,至少这能让他有力气走路。再者说,一样东西,吃习惯了也不觉得难吃了。
有没有毒于现在的他而言已不重要。
苦涩的草汁弥漫在齿间时,他好似终于能够离阿雁近了一点。
这是阿雁幼年经历过的每一天。
昼夜轮转,他已忘记时间流逝,不知今夕何夕,也不知他正一日一日地消瘦下去。
某一天,他在行进途中忽然眼前天旋地转,双腿失力倒在雪中,意识昏沉间,听到远处飘来一阵呼救声。
挣扎着睁开眼睛,确认不是幻觉,是真的有人在求救时,他艰难地从地上爬起,蹒跚着往声源处走去。
那是一个四五米深的雪坑,一个七八岁左右的稚童蜷缩在里面,正在朝外大喊救命。
看到洞边上出现的人影,孩童立即喊:“救救我!”
烬冶脱下外衫撕扯成条结成长绳抛下,孩童抓住衣绳,烬冶已经没什么力气,咬着牙花了许久才将孩童扯了上来。
孩童一出来便趴倒在地大口喘气:“吓死我了,幸好遇见了你!谢谢恩人!”
烬冶浑身乏力,坐在地上也没急着起,问:“你一个小孩子,怎么会在这深山里?”
孩童边哭边说:“实不相瞒,我随我阿爹一同进山寻一味草药,可途中遇到暴风雪,我和他走散了,又不慎摔进雪坑被困,要不是你,我就要死在这里了!”
“恩公恩公!你能带我出去吗!”孩童抓着他的胳膊,哭着恳求。
烬冶望了眼身后漫漫雪原,他早已不知天南地北,有心无力,闻言道:“抱歉,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去。”
孩童道:“我有方法,我阿爹说,只要跟着火焰摇曳的方向走,就能找到出路的!”他从袖子里掏出半截蜡烛,道,“喏!这是我阿爹给我的,你跟我一起走吧!”
孩童泪眼汪汪,他一个孩子,靠着这半截蜡烛,孤身一人根本走不出这片雪山群。
孩童把自己当成了唯一的依靠,如果放他不管,不被风雪冻死,也可能会被不知哪里窜出来的野兽吃掉。
虽不知孩童的法子是否有用,但既然已经遇到,烬冶做不到见死不救。
“恩公,求求你了,帮帮我吧!和我一起出去好不好!”
烬冶拿过孩童手中的蜡烛,轻声道:“如果这个方法有用,好,我将你送出去就是,你去和你阿爹团聚吧。”
孩童喜极而泣,连连道谢:“谢谢!等出去了,我和我阿爹一定会好好感谢您的!”
点燃半截蜡烛,他牵着孩童的手,顺着火焰摇动的方向走去。
孩童脱了险,身边又有了可靠的大人,就一点都不害怕了,孩子本性起来,话也多了,一路止不住地絮叨。
他问:“恩公,你为什么在这山里呀?”
“你是在找什么东西吗?”
他自顾自地提问,烬冶没有回过一个字。
他对他的问话没有丝毫反应,表情未变,眼神死水一般,像是对什么都不感兴趣。
带着孩童走了十来天,蜡烛早就烧光了,烬冶便捡来枯枝扎火把代替。
孩童身上还带着不少干粮,他年纪小,胃口小,那些干粮省着点吃,足够他走出山了。孩童心善,还想着要分一点给烬冶吃,烬冶不要,依旧吃他的野草。
“这草有毒!不能吃,吃了会死的!”
孩童来阻止,烬冶轻轻推开他,道:“都吃了这么久了,不差这几天。”
“……”孩童啃着干巴巴的饼子,“恩公,……你是想寻死吗?”
烬冶拨动着面前的火堆,橘黄的火光照在他瘦削的脸庞上。
他沉默着不答。
“恩公?”孩童又喊了他一般,执着于要听到他的答案。
烬冶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我没有想寻死,我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