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 ”方喻说了一个字又止住,想了一想才仿佛不经意道:“我的期末考试还没结束,这个时候换考官会影响我任务的进度。”
K置若罔闻,伸手将方喻腰间的衣带扎紧,才退后半步平静开口:“可以进宫了。”
“不要多想,”年轻的监督官神色淡漠,“我帮你也不过是因为要完成指标数而已。”
*
明明是晴天白日,宫门却一反常态地落了锁,禁军面色肃然地守在底下,陆何遥遥见了,扯了下缰绳调转马头。
方喻掀起帘子,见窗外的风景霎时变幻,马车出现在了寂静的偏僻宫道中。
方喻随手把轿帘放下,唇边的笑意略有些无奈。
K这个人……
隐隐有斗械声传来,马车在宫道上行进了一段距离,而后停了下来,方喻再撩帘下车时,发现车前那抹熟悉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方喻稳稳跳到地上,垂了下睫,驱去心底一丝若有若无的异样情绪,抬步向前走去。
在刚刚绕过一道宫墙时,方喻眼前雪光划过,一声厉喝如暴雷般出现:“什么人!”
方喻脚步微顿,往后轻仰了下脸,那锋利的刀刃便从他睫前堪堪掠过,一刀砍入了青石砖地里。一个身穿亮银色如意甲的禁卫军正皱眉看着他,浑身杀意腾腾。
方喻瞥他一眼,视线在这个禁卫军右臂上方扎的一条银白云纹绸带上轻飘飘看过,开口:“纪云山的人?”
那禁军一瞬神情紧绷,横刀直指方喻的脖颈,沉声道:“你是什么?从哪里来的?”
方喻从衣内暗袋取出一枚朴素的黑铁牌,手指勾着绳子在禁军眼前一晃而过,言简意赅道:“我来找纪将军。”
禁军一怔,凝神细看,却看那铁牌上遒劲有力的雕刻字迹,一面是“纪”,另一面则是“云”字,乃是纪云山亲刻版式的黑铁牌,甚至有号令部分纪家亲卫的资格。
那禁军立时将刀一收,抱拳道:“原是来接应将军的人,失敬。”
方喻:“纪将军如今在宫内已待了两个多时辰,形势如何了?”
那禁军脸色冷肃:“将军为除叛贼,命人把宫内各道都严守起来。但崔氏势大,也已调了不少御林军前去,崔氏叛贼如今与将军在前殿相持不下,圣上未传有任何指示。”
“突厥的人呢?”方喻又问。
禁军却摇摇头:“属下不知。”
方喻颔首,也不再与他多话,正要往前走时,忽然又听他问了一句:“请问阁下如何称呼?”
“许容。”方喻漫不经心答道。
禁军猛地一愣,睁大了眼,立刻往前追了两步,重新将刀拦在方喻身前,语气急促地说:“许……许编修,留步!”
方喻不解,那禁军一把抓住他的胳膊,道:“你不能过去。”
方喻慢慢蹙了下眉:“什么意思?”
禁军嗓音硬冷:“纪将军有令,凡是许家的人,都不能入宫。许编修,你是怎么进来的?”
方喻撩起眼皮,盯着他看了半晌。
禁军收了刀,松开抓着方喻的手,恭敬地行了一礼,出声说:“许编修,你还是回€€€€”
他的话才到一半,戛然而止。
方喻忽然两步逼近了他身前,抬手一翻,轻而易举从对方腰间抽出了一把雪亮的匕首,而后反手挡住那禁军的动作,很快脚步一旋绕了过去。
“借样东西,”方喻退后两步,朝愕然的禁卫军轻笑了一笑,道,“多谢。”
*
前殿。
晋国天子脸色苍白摇摇欲坠,被身边的皇后半强迫地挟住了胳膊,他张了张口,喉咙里竟然发不出声来。
殿内瘫着几个抖成一团的男男女女,都是崔府的家丁。
“我们……我们所言都是事实,”其中一个中年男子战战兢兢出声道,“确实见到崔家大公子曾与突厥人密谋,只是说的都是突厥语,我等听不懂在说什么……”
“纪将军,”崔竹从一旁踱步出来,俊秀的面容隐含讥讽,似笑非笑道,“你找来的这些所谓人证,除了确实是我崔府的家奴,其余皆是一面之词,甚至连我与突厥人说的是什么话都没听见。”
“你又如何从这些片面之词中,推出圣上遇刺与崔府有关呢?”
崔竹微微笑着,他状似万分不解般,轻轻歪了下头:“或者还是说,纪将军只是假借这子虚乌有的污蔑言语,来行逼宫之举,妄图谋害圣上呢?”
晋国天子急促地喘着气,在周围刀剑相向的禁军包围中恐惧不安,目光在纪云山和崔竹身上转来转去,疑虑不定。
纪云山面对崔竹的质疑,半分神情也没有变,从旁人手中接过一物,冷静开口道:“圣上,这是从刑部取得的,那日刺客所用的箭矢。”
“箭身粗长,尖端窄且用鸟羽修饰,三支箭皆同一形制,可见是统一打造。”
纪云山拿着那枚箭,淡淡说:“圣上命刑部查了多日,却始终未能查出箭是从何而造。”
“臣与突厥交战多年,知晓突厥地域辽阔,常需在草原上射杀猎物,故所造的箭身较一般更长,前端窄而形制尖细,射程更远且准。”
“纪将军,”一直遥遥站在众人之外的呼延昭突然开了口,红眸沉暗,“你单凭这箭的模样,就断定是突厥人所为,未免太过牵强了吧。”
“我话既未说完,呼延大王子又何必着急。”纪云山平静道。
他将手中那箭矢一翻,将箭尾展现在众人眼前。
“突厥信奉白狼神,认为一切都是白狼的恩赐。”
纪云山走近两步,把那根箭递到天子面前:“为保狩猎时能获得足够的食物,突厥人会用狼血在重要的武器尾端涂上一圈血痕,来祈求白狼神力量降临。”
晋国天子睁大了眼,凝神细看,在那根箭的尾羽上方看见了一道暗红的血痕。
“此传说是否为臣胡乱编造,圣上可派人核实。”纪云山把箭还给身后的人,直视着晋国天子道:“箭上血迹是否为狼血,也可请善辨牲畜之人查明。”
晋国天子眼皮发颤,却避开了纪云山的目光。
崔竹勾了一下唇角,出声说:“即使是突厥人所造的箭矢,又能如何呢?”
“呼延大王子当时不也在圣上身边吗?”崔竹漫不经心道:“何况……纪将军,你说的这些,与我崔氏又有何干系?”
远处,呼延昭皱了下眉,猛地抬头望向他。
纪云山眸色冷淡,说:“的确不够证明。”
他身后忽然走出一个肤色微深的男子,崔竹见了,脸色终于出现了一些变化。
“刘赠。”少年眯了下眼,嗓音森寒:“你怎么在这?”
刘赠乃是崔竹的好友玩伴,这是京城内人人皆知的事情。刘赠性情与崔竹相投,人又聪颖,崔竹常与他商谋一些玩乐之事,曾经用投壶游戏来戏耍许容一事,便是刘赠提议。
崔竹慢慢敛了脸上的笑意,见刘赠对他遥遥一礼,笑着道:“崔公子,得罪了。”
在晋国天子和其余人的注视下,刘赠从袖中取出了一宗卷轴,双手奉给天子,说:
“草民刘赠,这是草民几年内收集的崔氏徇私枉法、收取私金,以及里通外族的一些证据,其上所列,所有人证物证都有迹可循,请圣上明察。”
周遭一片寂静,天子瘦弱的胸膛重重起伏了几下,神色逐渐沉静下来,深呼吸几口气,正要接过刘赠手里的卷轴,却有另一只纤细的手突然伸出,赶在天子之前拿走了卷轴。
皇后温柔地笑着,手握卷轴,对天子道:“圣上,怎能轻信这种妖言呢?”
晋国天子慢慢移开视线,与她对视片刻。
“皇后,”天子一字一句低声问,“崔氏……可有过叛国之举?那日刺杀朕的€€€€”
“圣上言重了。”皇后轻轻打断他的话,一手搀扶着天子的手,一边从容道:“崔氏对圣上忠心耿耿,从未有过任何不当言行。”
“那你把他呈的卷轴给朕看看。”天子顿了顿,开口说。
皇后与他相视片刻,忽而一笑。皇后姿容出众,这一笑国色天香,艳丽至极,让天子的眼神恍惚了一瞬,不自觉扬起了嘴角。
下一刻,皇后素手一抛,将那卷轴凌空丢进了不远处燃放香料的铁盆里,卷轴瞬间被灼出了一个大洞。
四下鸦雀无声。
“圣上明鉴,”皇后温声道,“这种奸佞小人之言,不必过多理会,以免蒙蔽圣听。”
晋国天子脸上的血色一点点消下去。
崔竹拢着宽大的袖口站在皇后身旁,弯了弯乌润的杏仁眼:“纪将军,您既称圣上遇刺与崔氏有关,除了这些人嘴里说的词,还能拿出什么证据吗?”
“譬如说……”崔竹语气悠悠:“什么箭什么刀的€€€€”
纪云山右手紧握住乘云剑柄,薄唇微抿,正要开口说话,突然听身后传来一声:“自然有。”
众人闻声望去,崔竹停顿了一瞬,随即笑了开来:“原来是许容哥哥……听闻许容哥哥死里逃生,如今休养在家,怎地突然到这里来了?”
方喻踏入前殿内,纪云山蓦然回头,黑眸惊愕。
方喻目不斜视走过纪云山面前,把一枚断箭丢在了前殿的地上,冷淡道:“这是那日崔氏射向圣上的箭,但被臣途中挡下,后与臣一同掉下了悬崖,如今交予圣上,其上还有崔府造的印记。”
崔竹一眼扫过,脸色大变,不等其余人有所反应,便出声打断:“不可能!”
方喻抬眸与他对视:“什么不可能?”
崔竹急急往前走了两步,少年面容森寒如冰,冷声说:“不可能会有这样一支箭……许容哥哥,伪造证据可是欺君之罪。”
方喻懒懒翘了下唇角,不紧不慢道:“那地上的又是什么?你们崔氏密造的箭,又怎么会落在我手里?”
就在这时,呼延昭突然往这个方向走了两步,红眸灼灼,似笑非笑地高声开口:“崔公子,本王与你合作,如今你们见势不妙就过河拆桥,恐怕不是很妥吧。”
皇后沉了脸,训斥道:“谁与你合作?呼延王子,你可不要€€€€”
“住口!”晋国天子倏然暴喝出声,额上青筋突起,急促地喘着气:“都够了!”
天子身形摇晃,推开皇后搀着他的手,往前走了几步,怀疑的目光一一掠过周遭的人:纪云山、呼延昭、刘赠、崔竹、皇后……
“来人€€€€”
天子有气无力道,抬手颤抖着指了指:“传朕的口谕,把崔竹和刘赠关押至刑部大牢,纪云山率军逼宫,削去定国大将军一职,回府闭门思过。皇后……皇后禁足长春殿,无召不得外出……”
他深吸了一口气,又开口:“刑部严审刺客一案,若五日内没能给朕一个答复,朕就……”
“圣上!”
斜里猛然暴出一声惊叫,天子话还没说完,就惊惧地望见不远处的呼延昭忽然从身后抽出一把弯刀,足尖一点地直奔他而来。
片刻间四下大惊,尖呼声护驾声炸响在天子耳畔,向来懦弱的晋国天子瞬时腿软了,惶惶然朝前面伸出手,破音喊道:“纪将军€€€€”
纪云山一手拔剑,容色冷峻,天子本以为他要过来护住自己,却没想到下一刻眼睁睁看着纪云山执剑从他面前一掠而过,往那个名叫许容的无名小官方向直去。
在呼延昭有所行动的第一时间,崔竹就动了。
他不动声色地从晋国天子和皇后身后绕过,疾走几步就到了方喻眼前。
崔竹一把擒住方喻的手,恨得咬牙切齿,少年人的面容甚至都有几分扭曲:“许容哥哥……你究竟是从哪弄来的箭,无端污蔑于我?”
方喻蜜色的眸子平静,闻言还很轻地笑了一笑:“是不是污蔑,崔公子自己不知吗?”
崔竹剥去了那层天真易相处的表壳,杏仁眼里有着翻涌的晦暗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