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洪愣了,片刻才嗤笑一声:“是又如何?在我身边总好过去都城邺阳受剐,你今日用刀削活人皮肉时,心里怕吗?想没想过,这样的事情不日就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到时候你不仅疼,而且身上每一寸地方都会被市井俗民看了去,变成他们淫想的对象。”
话音戛然,“咚”一声轻响,缨姝低声惊呼。
范洪阴笑着咬牙切齿道:“不是想死吗,不如死在我手上……”
景平惊了——这话还没问清楚呢,缨姝可别被弄死了。
他情急想抽开瓦片看情况,可稍微一动,瓦缝里夹的灰就扑簌簌往屋里落。景平小心翼翼,对几张瓦片如临大敌,费了老鼻子劲,房瓦没捣鼓下来,自己先闹出一脑门子汗。
“好啊,半夜不睡觉,跑来偷人家房瓦?”
身后倏忽有人幽幽地念叨,把景平吓了一跳。
景平脸上的布帛确实阻碍视线。但他耳朵可没塞棉花。这人何时来的、站了多久,他竟毫无察觉……
跟个鬼似的。
好在他一瞬间就认出了“鬼”的声线和气息。
景平扭脸看人,压着嗓子问:“你……李先生,你怎么来了?”
月光下,李爻披着深灰发黑的披风,极大的帽兜遮了他满头扎眼的白。披风下,一袭天青色长袍,就是晚上赴宴穿的那件。
李爻没好脸地瞥了景平一眼,低声嗔道:“我看你这小孩胆儿忒肥,欠揍。”
刚才,李爻确实回屋就睡了,一觉醒了,惦记景平余毒未清,偷偷到他屋里看一眼。结果第一眼床上没人,两眼三眼瞅下来,床下、衣柜、茅厕里,哪儿都没人!李爻站屋里运气,拿脚指头想都知道这倒霉孩子跑哪儿去了,赶快追来,正见他在房上做贼。
当真是初生牛犊,作得一手好死。
景平见李爻脸色不好看,一缩脖子没说话,准备继续挨训。
下一刻,李爻却在他身边蹲下了,抽手把房瓦揭下一片,轻而易举且大大咧咧。
然后毫不客气地往屋里张望。
景平也扒头看,刚隐约看见个影儿,李爻毫无预兆地把他往怀里一扯,捂了眼。
景平莫名其妙,张嘴要问,嘴也被李爻捂住:“嘘,辣眼睛,你别看。”
吐息扫着景平耳鬓碎发,有点痒。
李爻话音落,在少年腰间一拍,单手抄住他腰身往后带,顷刻腾空,倒向往院外飘去,几个起落,轻如鸿毛,带着景平落在院外大街上。
“老实在这等我,”李爻找了个墙根,种花似的把孩子往那一戳,瞥他一眼不怎么放心,警告似的一指他,“听话。”
这话莫名有股压迫感,让景平觉得理所应当,必须按着对方的话去做。
他是个散养的野小子,无甚拘束惯了,从那喝令里品出久违的、带着威严的关怀,预料之外并不反感抗拒,反而很是安全受用。只心思一晃的功夫,李爻已经飘然上房。景平所见那人轻得像一只大鸟,斗篷兜风,描出他羽翼的轮廓,眨眼不见了。
四下安静,秋风起,吹冷了李爻掌心沾在少年眼睛周围的温度。
景平这才来得及想:他为什么不让我看?
刚刚,他脑子被李爻的一系列行为占据,没往那方面想,现在稍微回神,就明白了关键,范洪所言,此“死”非彼“死”。
少年不由得耳根发烧:
嘶……
不让我看,他怎么自己跑去看了?
也不怕长针眼!
再说李爻,回到屋顶,从瓦片孔口瞄了一眼——范洪正在单方面发泄。缨姝的脚废了,双手被绳子捆起来吊着,一声不吭地任对方胡作非为。
李爻不再看,在房顶坐下,视线越过院墙,看见景平的半截影儿。这回,那孩子听话等在原地,影子在夜色中闲来无事地晃悠,比屋里赏心悦目多了。
过了好久,范洪终于倦倦地喊了声“来人”。
廊下守夜的小厮应声,不大一会儿招呼几个丫头端着清水、衣裳进门伺候。
又片刻,小厮推着缨姝去了厢房。
李爻自小淘气,上战场前,做过暗卫,上房揭瓦的活儿娴熟无比。他趁乱把瓦片盖回去,顺着房脊到厢房屋顶,纵身跳到屋子背阴面,翻窗而入。
那值夜的小厮年纪不大,正帮缨姝擦掉身上的污秽和血迹,低声嘟囔:“您何必跟老爷较劲呢,他不过是想听您服软,您哪怕演演,也不至于这样……”
话未说完,李爻已经闪身到他背后,小厮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便脖子一沉没了知觉。
缨姝不喊不叫,静静看李爻把小厮搭到一旁。
他身上很多地方落了齿痕,甚至翻皮脱肉流着血,李爻走近看清也不禁皱眉:“是啊,你为何不顺着他了呢?”
缨姝长发披散,不做女子装扮,能看出几分男子模样。
他笑道:“我的下场好不得,活到现在身不由己,至少最后,想随几分心意。”
羯人驯养汉族孩子为己用的事情李爻早有耳闻,他片刻无言,从床边抄起褂子,盖了缨姝身上的斑驳。
“公子是想问我为何纠缠景小公子是不是?”缨姝道。
“有什么条件,要我救你出去吗?”
缨姝摇头:“我想死得痛快点,你帮帮我。”
李爻想了片刻,道:“可以。”
缨姝笑了:“上面有令,要寻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少年随身带着个戒臂上有血沁的白玉扳指,寻人画像和景小公子有六七成相似,只是比他更女相些。”
这话明白极了,画像八成是按信国夫人的模样画的,而那白玉扳指,当年李爻救下景平时,就曾见过。
“为何要找他,扳指又有何特别?”李爻又问。
缨姝道:“晋朝伐羯之后,羯人族内分裂,大祭司与王室僵持不下多年,都不承认当年曾下命令,杀掉信国公一家,所以他们想寻到世子,查清当年到底是谁血屠信国公府,最终招致南晋出兵攻打。”
“当年的事情不是牵机处做的吗?”
缨姝摇头道:“这就不知道了。”
李爻敛眸,幽暗的灯烛下,他一双眼睛深得像不见底的幽潭,片刻,他又问:“你的上线呢?怎么与他联系?”
缨姝答:“牵机处最是防备这样的时候,接头的时间地点都是由上至下单线联系,就好像你们在茶馆里抓到的那个探子,若不是他当日已经见了我,你们很难从他嘴里问出与我有关的线索,”他挑起眉毛看李爻,“我只知道这么多,我虽然为汉人,却是羯人养大,两难之下,你给我个痛快吧。”
立场不同,李爻听了这话心里依旧不舒服。
“怎么就笃信我会帮你呢?”他问。
第011章 破相
李爻这么问,像是要反水。
缨姝笑了一下。他现在狼狈、残破,依旧习惯于笑得明媚:“你是翩翩君子,装作浪荡模样,心却净得很,否则,怎么只来听曲儿,一直不知我是男子。”
李爻没置是否,从发带里摸出个刀片,递到缨姝面前:“没想过离开吗?隐姓埋名过日子。”
那刀只一指节大小,刃口锋利。
缨姝就着李爻的手把刀片含进嘴里:“像你一样吗?我不知你是谁,但……”他顿住,抬眼看李爻,那表情是在说:我知道你不简单。
李爻眉头一收,没说话。
缨姝垂眸,变回温婉的模样:“我是牵机处的人,离开也是无尽的提心吊胆,更何况我自幼服药压制性别特征,寿命本就短,现在又断了脚筋……还是说,”他媚笑着看李爻,“你能护我到死吗?”
话说得实在,李爻今时不同往日,不想夸这海口。
缨姝瞥一眼还晕在墙边的小厮:“公子快走吧,刚才他好歹一片善心,我现在死了就连累他了。”
缨姝自有恶毒,也有以暖春之心回报星火善意的真情。若天下没有战事和种族纷争,人间会不会四季如春?
她看着李爻转身的影儿,轻声道:“愿君今后……不历战事,一世长安。”
也愿我,来生不再落红尘……
李爻出门飞身上墙。那范大人不是个东西,他依旧得防着缨姝趁机把他弄死。
等了些时候,那小厮突然大喊着冲进院子:“来人呐,缨姝磨断了绳索,我拦不住……”
而后,衙内开始点灯,家丁纷纷闯进缨姝房间。
范洪穿着里衣跑出卧房时,糟乱已经渐平。两名家丁抬了缨姝的尸体到范大人面前,缨姝脖子上一道深深的口子,血还往下淌着,滴滴答答,落了一路。
李爻不再看,几个起落飘至院外,见景平听见嘈杂声想看个究竟,又惦记着自己让他听话不敢乱跑,两相为难,挨着墙根左摇右摆晃成个扳扳倒,很是好笑。
少年见他回来,神色一松,凑近急问道:“怎么了,有人追你吗?缨姝呢?她说什么了?”
“他死了,”李爻淡声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先走。”
路上,他把事情挑挑拣拣,只告诉景平羯人在追查信国公世子的下落,至于因果和怀疑,全抹去了没说。
第二日上午,李爻没事人似的找到花信风,把事情和盘托出。花长史则配合师叔做戏做全套,跑到太守府,说只要太守大人能让缨姝说出知道的,他就同意把缨姝的名字从探子名单上抹去。
范洪一声长叹:“还抹个屁,他昨儿自己抹脖子了!”范大人虽行径似流氓,好歹是个有文化的流氓,能让他把“屁”挂在嘴上,显然是气坏了。他抓狂道:“明明搜过他身,他怎么还会有刀!”
花信风现编道:“训练有素的死士常将极薄的刀片贴于上颌,可用做垂死之争,也可……”他意味深长地看范洪,“万幸,他只是自戕,没对大人做出不可挽回的行径。”
范洪没话了。估计白毛汗已经炸了满脊梁。
给景平拔毒是个漫长的过程,日子一晃,大半个月过去。
这日晌午,李爻的小院内。
“他脸上不用继续敷药了。”花信风给少年摸过脉,平铺直叙。
待到药布拆下,军医和孙伯用净水把景平的脸擦干净,在场几人都不说话了,屋里死一样的寂静——少年脸上手上被毒液腐蚀的伤口痊愈了,却落下大片的朱红斑块,狰狞得像沁在皮肤里的胎记。
“小公子莫心急,”军医道,“我给你开些平斑去痕的药膏,每日擦一擦,痕迹会淡的。”
十三岁是能看出成人后的模样了。景平将来必是玉树临风、俊朗非凡,好好的脸骤然毁成这样,任谁都不可能当没事发生。
少年人坐在铜镜前怔怔看着镜中的自己,一没惊骇,二没吵闹,像暴风雨前的宁静。
军医跟另外仨人使眼色:劝劝啊,这咋整。
李爻拿眼睛晃花信风:你上。
花信风咧嘴:我最不会安慰人了。
孙伯心疼孩子,嫌弃地看着另外三位:平时不都挺能耐的嘛……
景平透过镜子看几人暗渡陈仓,皱眉笑了:“诸位不用给我解心宽,医术我略懂皮毛,前两天自己换药时,就知道八成会是这般结果。军中事忙,花大人和大夫快回吧,指甲的伤口,我自己理会得。”
四个大人更面面相觑了。
景平叹了口气,说自己累了,把四只发呆的木鸡都“请”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