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廊下。
军医又看了一眼屋里,压着嗓子道:“这孩子不一般,老朽行医多年,头回见这么淡定的。”
花信风挠着腮帮子看李爻:“师叔,他是不是憋着攒大的呢?”
李爻双手揣在文生袍的广袖里,来回溜达两趟,冲二人摆手:“行了,你们去忙,我看着他。”
二人离开,小院里又静下来了。李爻蹑手蹑脚,附耳在门上,听不见屋里动静。李爻也曾少年,知道十三四岁的孩子脾气拧巴,若是他想避着人,上赶着关心他,或许会生反效果。可一辈子那么长,年纪轻轻脸就毁了,万一平静是压抑情绪呢?万一钻了牛角尖呢?
李爻终归是不放心,脚一飘轻悄悄上了房。
咳,从未曾想,上房揭瓦的活儿,整到自家屋顶上了。
孙伯也不放心,去而复返,进月洞门把东家上房看了个满眼,正自呆愣,见李爻冲他摆手挤咕眼,让他别出声。
老人家一捂嘴,比划:您小心啊。
李爻比划:有数有数,忙您自己的去。
孙伯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心想:东家看似对什么都没心没肺,其实心思沉得紧,让这孩子和他彼此成个牵挂,倒算因祸得福,是个好事。
再看李爻,叉腰站在房顶,运筹出个纵观全局的绝佳位置,揭下房瓦,见景平倚着房门在地上坐着。
这世间比缺失更让人难受的是得而复失。若是压根没尝过拥有的甜,也就不怕失去的苦,可老天爷非要捉弄世人,让人得了欣喜,再收回去。
景平的容貌如此,皇上对李爻的知遇、信任也是如此。
景平再如何看上去老成,也不过是个半大孩子,他心里当然别扭。
但他不想在人前矫情。那几人出屋之后,他踩着比猫还轻的步子到门边,蹑手蹑脚把门从屋里拴上了。
这一瞬,他心里有什么松了,呼出一口气,贴着门边坐下,蜷起膝盖抱了自己。他倒没多悲伤,只是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皱巴,似是想不通,命运怎么总是耍他。这念头一出,他又唾弃自己:没能耐的才惯会怨天尤人,贺景平看你这点出息。
可唾弃完,心里依旧不是滋味……
少年坐在门边出神,自行拧巴到了中午,快变麻花了。
终于,他神游四海的心被门外一声响动拉回来。他起身,悄悄远离开门边几步,松着嗓子道:“是孙伯吗,我想睡一觉,午饭不用了。”
门外回了个“咕噜噜”。
景平心思一动,开了门缝,见果然是滚蛋,正叼着食盒,抬眼巴巴儿地看他,摇着尾巴,哈喇子滴滴答答落在盒盖上,好在盖子严丝合缝。
一人一狗对视片刻,狗子等不及了,直接往屋里挤。
它毛很蓬松,乍看不知是炸毛还是胖,此时见它钻门缝,看出它确实是胖。
“你来给我送饭?”
狗子够不到桌子,把食盒撂在地上,“汪”一声,用前爪碰了碰,翻译过来大概是:你吃。
景平脸上漾出点笑意,回身关门,又贴墙根坐下,扯过食盒打开,香味顿时扑鼻。
那里面是一碗米粥,两块面饼,一小碗烧肉炖笋和一碟青菜。
景平举了块面饼给滚蛋:“汪兄陪我一起吃吧。”
狗子没客气,哼唧一声叼了饼,和着哈喇子吃开了,吃完也不再要,往地上一趴,缩成一团毛茸茸等着景平。
景平看它口水片刻积成一小汪,夹起烧肉,在白粥里涮去些咸味:“给你解馋,算开斋了。”
滚蛋两口把肉吃了,心满意足地贴过来,挨着景平趴下。景平忍不住在它肥身子上揉了一把,那顺滑皮毛下的一呼一吸都鲜活温暖。
“李先生平日里到底喂你吃什么,你这么胖?”
狗子大概不喜欢这个话题,掀眼皮瞄景平一眼,闭目养神了。
表情居然隐约带着李爻翻白人时的神韵。
景平莞尔。
让狗来送饭,想来不是孙伯能做主的。这行径不着四六,却也温柔,景平心底暖了。他拿起剩下的面饼,咬一口,就了块笋。
这道春笋烧肉的调味很微妙,刚入口酱汁微咸,而后抛砖引玉出食物的本味,春笋很嫩,爆出的汁水和着肉香,新鲜回甘,险些勾引着景平连舌头一起嚼了。不是孙伯烧菜浓重的酱香风格。
景平又尝了一口青菜。
那菜他不认识,绿油油的,顶着少许黄色小花,骤入口有股清苦味,随着咀嚼,花香顶进鼻腔,苦随之淡去,清新爽口极了。
孙伯说过,李爻做饭是贼好吃的——这是他做的吗?
是在变着法儿哄我吗?
景平这样想了,心底漾起开心,老天爷即便是耍着他玩,打他一巴掌,总还会记得给个甜枣。
这天晚上,依旧是滚蛋来送饭。
一人一狗吃过之后,滚蛋陪景平待了片刻,叼着食盒交差去了。
天色尚早。景平知道有人挂心他,出屋转了一圈,在地窖口看见忙活囤过冬腌菜的孙伯,才知李爻今天往外跑了好几趟,刚吃过晚饭又不知做什么去了。
他帮孙伯忙活,随口问:“您怎么跟李先生认识的?”
孙伯笑着答:“老朽是花大人的家仆,大半年前,大人说有位同门师叔,要来小住,差我过来照应着。”
一老一小随便闲聊,做伴儿把活干完,各自回屋去了。
李爻回小院时,月亮已经上了枝头,见景平那屋不似白日门窗紧闭,心下略松。
他往窗缝里巴望一眼——少年背对窗户,坐在桌边,拖着腮帮子,不知在想什么。
他轻敲门。
门没关严,碰就开了缝,景平没察觉,原来这孩子撑着脑袋,都打上盹儿了。
“到床上去睡。”李爻在人家脸上捏了一把。
景平激灵一下醒了,满是戒备地看李爻一眼,目光跟着柔和下来。
烛火朦胧着,给李爻的脸庞打了侧光。他鼻梁又高又直,影了半边脸在暗沉里。按理说这会让人显得阴晦。可李爻鼻头偏又生得个上翘的角度,看出几分俏气,淡化了冷肃。
现在,李爻一双眼睛里满是关切,景平恍惚看出这人骨子里该存着无比的温柔,一时呆住,没说话。
而李爻这人呢,向来美而自知,并且非常腆脸,乐于显白。他见景平那傻样,知道是光影恰好,自己应该不难看,下意识想逗人家,话到嘴边,被少年脸上的斑驳打了眼,顿时良心发现,意识到不该拿长相跟他开玩笑,遂问:“往后你想如何,有打算吗?”
景平呼吸极短的一措。
“你是李爻的话……知不知道当年信安城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李爻随手搭着景平肩头:“当年的事,我知之不详。一来我当时只是接到爷爷密信,让我速去救你一家;二来我赶到依旧是晚了,只来得及救下你和花姨婆。那时你高烧不退,热得跟块火碳似的,我安排你们去我家别苑小住,跟着收到第二封急信,被爷爷连夜召回都城了。过了很久,我才听说你们只修养了几日就不告而别……一别近十载,没想到咱们会这般重逢,”他语速很慢,摩挲着景平的肩骨,“这各中缘由交错复杂,你若心存困惑,不如自己查一查。”
景平低头听着,他记忆里,那个可怕的雨夜模糊得像一个梦,爹娘已经远得好像是上辈子的亲人了。
李爻见他不说话:“心中有防备芥蒂是正常的,倒也不必说什么,”他脸上的温柔敛去,变得冷肃,“只是无论你想要做什么,总该有能保全自己的能耐,不能只靠钢针上涂些痒粉。”
话音落,他突然手腕一翻,两根手指往景平下颌拨过去。
好像登徒子调戏小姑娘。
景平眉头一抽,心想:他犯什么病?
第012章 面具
景平倏然起身,人往后仰去,李爻的指尖贴着他颌骨划过,凉微微地,略有些痒。
李爻“呵呵”一笑:“反应不错。”
景平不吭声,以攻为守,提掌笑向李爻颈侧。
李爻身子只一晃,就躲过了对方的手刀。他眼看景平一招落空手往回收,“哎”了一声,屈指弹少年手肘。
景平看出对方下手的位置是麻筋,情急之下,把胳膊一偏,借着收招用手肘撞李爻肩膀,意在逼迫对方撤招回防。
“好!”李爻偏身抬手,“这才是极致。”
几乎同时,景平手肘撞到李爻掌心,被顺势一拨,泄了力道。这招拆完,李爻不再动作,眼角挂笑看着景平。
刚才景平腹诽人家撒癔症,现在已经摸明白对方的深意——李爻动作很慢,是故意给他机会躲闪、变招的。
这是试探,也是点拨。
“抛开强身健体,功夫的初衷是伤害,以命相搏时,出招可攻,收招亦可攻,”李爻掸掸他的大袖子,把手一揣,变回高深莫测的模样,“你的功夫吧……底子扎实,但缺了巧招,也缺了指点和经验,想来是少有人同你拆招,让你摸不清自己斤两,时而不知天高地厚!”
话说到最后,他想起这臭小子前几日偷偷独自夜闯太守府,有点咬牙切齿,后悔刚才收招早了,该打他一顿屁股才是:“想更上一层楼吗?”
景平安静听训,脑子恍惚。他的认知在这些天反复颠覆,他实在没办法把二臣之后、南晋右相、坚壁清野的少年将军和眼前这人归纳成同一个。更何况,这人死了又活反复诈尸,闹腾得他脑仁疼。
“想,你要教我功夫吗?”景平收敛心思,直抓重点。
李爻站起来,背着手在屋里缓缓踱步:“我吧,虽然文韬武略,都过得去,但一来,细算咱俩差着辈分,二来嘛……”
二来他心里有旁的算计。
李爻这人有个优点,特别知道自己能吃几碗干饭。他的功夫可圈可点,但那是在尸山血海里拼出来的搏命招式,凭白有股子戾气,动起手来能一刀让人断气,绝不多费二道手,这习惯已经刻进骨子里了,教给景平的话,在寻常情况并不适用;更主要的是他本性闲散,让他没事对景平点拨一二,演演高手,接受少年尊崇的目光,他乐得,设想日日如此,他自问没那个耐心,这孩子本就起步晚,再把他教岔劈了……
但他不能实话实说,于是话锋一转:“二来有更合适教你的人。”
他决定把这小包袱甩给花信风,风师侄参将出身,为人中正,跟信国夫人年少情谊,指定当景平是半个儿子悉心栽培。
最后抛开私心,景平被羯人盯着,保不齐信国公世子出现在江南的消息已经传出去了,确保安全之前,暂时留他在身边,是万全之策。
少年张了张嘴,看李爻一眼便垂下眼睛,终归是把想说的话咽回肚子里。
李爻一时不解,闪念又明白了,笑起来,抚着景平后脑柔声道:“不是轰你走,你还住在这。”
这话一出,惯于克制表情的小孩眼睛发亮,难得打眼就看出欣喜来。
“哦,对了。这是今天加急赶制出来的,试试合适吗。”
李爻从怀里摸出个东西,递到少年面前。
景平接过,见那是个只遮半边脸的面具。材质似是与李爻救他时用的匕首一样,乌溜溜的,透着很淡的金属斑斓。并且,那面具打得极薄,戴在脸上几乎感受不到分量,尺寸意外地合适。上面的花纹设计巧妙,勾弯流转很像写意图腾,恰到好处地挡住了他脸上的红斑。
李爻端详他片刻,笑道:“帅气,”赞过一句,他笑意渐渐淡下去,缓声道,“这世上以貌取人是常事,面具为你挡得不必要的麻烦,却不是为了遮你的心,无论如何,心不变,你就还是你。”
景平一愣,李爻从没跟他说过这样的话,他忍不住想:他在朝上又会是什么模样?
就这么,少年在李爻的小院住下了,拜花信风做师父那日,花长史比自己娶到媳妇、生了儿子还激动。
当场拿出自己大半年俸禄当红包给景平,吓得孩子不敢收。李爻笑着接过来塞进景平怀里:“给你就收着,”他一指后院,“去,先帮孙伯把菜摘了去。”
景平让他打发走了,花信风的激动劲儿片刻也就下头了。他抬眼见李爻站一边看他笑话,舔了舔嘴唇,低声问:“他那面具是……”
李爻知道他看出来了,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