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臣贼子 第27章

李爻见赵晸笑眯眯看他,恭敬不如从命,端杯向王爷敬了敬,一饮而尽。酒浆入口,凉微微的,掩去葡萄的酸涩,只泛着很爽的清香,将春燥淡去不少。液体一路顺着喉咙滑进胃里,并没有寻常烈酒的烧灼感,片刻凉意退了,柔和的酒意和果子味道才变得明显了。

“如何?”赵晸问。

李爻与他五年多未见,情分没淡,笑着答:“这酒少了风骨,逗逗姑娘倒是不错。”

赵晸自饮一杯:“我不上战场多年了,风骨如同喝的酒一样,变成渣滓了。”

李爻一讷。

当年赵晸阵前断臂都不曾说过这种话,如今突然自怨自艾起来,他刚想深探因由,就听赵晸笑问道:“你倒一如既往有颗风流心,怎么不见你成家,府上不冷清吗?”

李爻不娶亲,并非是没人说亲,反而邺阳城里巴望嫁进相府的名媛小姐大有人在,前几年甚至有媒人来提,相爷的正室当然该留着天子赐婚,但绵延子嗣是不能耽误的,先纳几房侧室,总可以。

那些托关系拜朋友,无所不用其极寻了高官来跟李爻说亲的大有人在,李爻起初碍着同袍情意,各种找说辞,后来他身体渐差,直接被太医下了个活不过三十的诅咒,因祸得福,统一理由:身体不好,娃不一定生得出,命也不一定能长久。不想绝户让闺女守活寡的,都消停了去吧。

如今辰王骤然又提这事,李爻心道:不会连他都受了谁家的托,来给我说亲吧……

赵晸见他面有菜色,又笑着给他满上一杯酒:“好了,不逗你,一提娶亲,你脸色比上坟还难看。”

说话间,月漉烟韵阁到了。

这地方是常接高官贵客的,门庭走廊四通八达,进去了跟走迷宫差不多,饶是李爻来过多次,没人指引,依旧可能会迷路。

他和辰王由小厮领着穿廊过院,来到不知第几进院内,见一独栋小楼。一楼天井正中有池塘,里面养了很多金色鲤鱼,池塘旁边,回旋楼梯蜿蜒到二楼,坐席很舒适,向内观楼下鲤鱼,向外透窗远眺街景,闹中取静,很是别致。

二楼已经有人在等了,那人三十出头,穿一身文生袍,束发未扎巾,从头到脚不着片点珠玉,比和尚道士还素净,他正临窗端着茶看街景,见客人来了,起身行礼,吩咐小侍起菜。

赵晸笑道:“好了,没外人,无恙来见过李大人。”

那人到李爻行得是个官礼:“下官工部侍郎陆缓,见过丞相大人。”

李爻听到“无恙”二字,已觉得耳熟,待他自报家门,便恍然了,这正是在工部倒腾先进炸药的那位。他与花信风交好,花信风时不时“无恙长、无恙短”地念叨。

李爻还礼笑道:“久仰陆大人大名,今日终于得见了。”

工部归辰王赵晸管,好几处地界儿给炸得上天入地,赵晸出头不奇怪,但怪就怪在皇上找官员议事时越过了赵晸,赵晸给李爻引荐陆缓,越过了工部尚书。

李爻一瞬间头大,暗骂池浅王八多,谁知又要掉进什么罗罗缸的算计里去,他笑着闭口不言,听陆缓继续。

陆缓很是直接:“下官怀疑城内爆炸案是有心人栽赃嫁祸,意图令陛下迁怒于炸/药的研制,是司马昭之心!”

李爻想起离开江南时,郑铮悄悄与他说“恐内溃外患、里应外合”,心有一瞬间冷下来,神色却是依旧平和:“陆大人这么说,是推测吗,有无实证?”

辰王把话题接过去了:“爆炸事件发生后,无恙去现场看了,确信引起爆炸的是湘妃怒。”

湘妃怒便是陆缓炼出的炸/药,因为那玩意爆炸后会腾起粉色烟尘,才给取了这么个名字。回想御前时,大理寺卿也提到过“粉色粉末”。

“可是,”辰王继续道,“这湘妃怒需要一系列复杂的蒸烧、淬炼,通常百斤的原材料,只能制几斤成品……”

他话说到这,看向李爻。

“王爷的意思是,湘妃怒的炼制办法已经泄露了,有人私炼炸/药,在城内引起骚乱,再把矛头指向工部?”李爻问。

陆缓压低了声音:“下官找王爷和相爷私说此事,正是因为淬炼方法是机密,放在绝密暗格里,钥匙只有下官和霍庸大人有……”

霍庸是工部尚书,陆缓此话何意,再明白不过——他怀疑霍庸,却没有证据。

屋里一时没人说话了。

李爻心道:这事若真的是霍庸,他必还有上线。是谁?为了钱还是别的什么?

陆缓见他不说话,从怀里摸出个小竹筒,打开盖子,倒出一叠图纸。

“这是我尚未报备的火器图样和湘妃怒改良的淬炼方法,暗格里也是没有的……”

图纸工笔精细,小楷工整,很多是李爻看不懂的术数标记。他知道陆缓此时把图拿来,是有心托付,但他刚回来,不宜立刻过于支棱,且这图纸于情于理都不该这般私授。

“陆大人的意思我明白,但事情尚未定论,莫要过于……”话说到这,李爻突然收声,眼神飞向窗外陡然凛寒,抄起桌上筷子扬手而出,断喝道,“什么人!”

木头筷子夹着劲风破窗而出,几乎同时,李爻自临近的窗户飞身出去,已经站在窗棂外沿上,前一刻拉架势要开打,后一刻皱了眉:“景平?你怎么在这!”

李爻一记飞筷子根本没留手,就是照人打的,景平反应神速,额角依然有一缕头发被带下来,飘在鬓边,有点狼狈。

他表情不自在,看看李爻,又看看对方背后排排站好歪脖子看自己的二位——不像媒公。再往屋里飘一眼,也没看见媒婆。

磨叽片刻,景平小声叫人:“太师叔……”

“贼眉鼠眼的洒么什么,”李爻一招手,示意他先进屋,“问你话呢,你怎么来了?”

呃……

“我跟军医配的药管用,疫区危机暂时解了,我……我一路快马加鞭赶回来,见你没在府上,又急着告诉你这好消息,就来找你了。”景平一口气说完了整句话。

李爻看着他哂笑:“我再问最后一次,你怎么来了?”

这小子邀功,想让自己夸他,李爻是相信的,但李爻不信他奈不住一顿饭的功夫,腆着脸跑过来等夸,更何况,这小兔崽子怎么知道自己行踪?

肯定是有人说了什么。

贺景平泄气,舔了舔嘴唇,敛眸看着李爻道:“就是惦记你的身体,回来想见你。”

乍听没什么,细品有点深意。

李爻没听出来似的:“那怎么不走门呢?你太师叔是巧言令色,软话攻心的高手,不吃你这一套,老实交代!”

“那个……”景平眼神不自在地飘向窗外,“我听说有人给你说媒,不放心来看看。”

他说话音儿变得贼小,含糊得跟念咒似的,嘀哩咕噜就糊弄过去了,李爻确实没听清,皱眉问:“什吗?”

辰王和陆缓作壁上观,看出李爻虽似是生气的,跟这年轻人却是极为亲近,笑着对视一眼。

陆缓上前解围道:“你叫李相太师叔,所以你是昭之兄的徒弟喽?”

昭之是花信风的字,他与陆缓交好,书信里提过收徒弟。

辰王跟着打圆场:“好啦晏初,别的本王没听出来,只听出这小兄弟记挂你呢,别怪他了,都是自己人,来坐吧,”他笑着向景平自报家门,“我是你太师叔的旧识,多年不见请他吃顿饭,小兄弟不必过于担心。”

他乐呵着入座。

事情一沾李爻,景平就格外敏感,听出王爷刻意将那“过于担心”嚼出股别样的意味。他偷瞄李爻想看他的反应,结果歪头正好对上李爻直勾勾目光,那双好看的眼睛里几分生气、几分无奈还有几日不见的些许记挂,唯独没什么扭捏之意。

景平在心里叹一声,照应他落座,自己在他身侧,占了个桌子边。

李爻没理他,不提前因地继续向陆缓道:“陆大人的意思我明白,但私相授受后患无穷,不如大人将此物放于一个谁都不知道的地方,以备特殊时期的万全。”

“晏初,”辰王不经意道,“若事情真如我与无恙推测,阿晟已经叫停了湘妃怒的研制,显然已经中了有心之人的挑唆,该当如何是好呢?”

他话说完,才意识到这话题现下不好展开说,笑着摆手:“算了,也不一定,且观望两日,我瞎操心罢了。”

之后几人再没提正事,只喝酒闲聊。王爷喝得越多牢骚越多,把这些年看不顺眼的人和事都拎出来骂了一遍。

最后他是让李爻和陆缓架上车的,上车还在拉着李爻低声念念叨叨:“你知道么,皇后待他那般恩深义重,他却不珍惜啊,现在他一颗心分两半,一半在豫妃身上,另一半在听旁人吹捧他是真神圣主上,你……你去岳华庙看看啊……早晚有一天……这天下又要乱,晏初啊,咱们拿命帮他换来的太平世道,怕要毁了啊……”

李爻听得一缩脖子,心说皇上暂不至于浑成这样吧。他赶快环视一周,好在四周空旷,这等大逆不道的话辰王说得含混,该是连身后的景平也听不清。

结果就这一晃神,那醉鬼王爷“蹭”一下从座位上窜起来了,一把拉了李爻的手,大声道:“晏……晏初!不如咱们结个亲吧!”

第027章 供灯

贺景平本来老老实实站在李爻身后扮演小随从, 听赵晸嚎出一句“结亲”,耳朵登时转得像兔子一样。他揉身上前,见那醉鬼拉着李爻继续叨叨:“你……也不小了, 五年前, 殿阁大学士的闺女心悦你, 前左相程老的孙女也心悦你, 你倒好……突然就没影儿了,现在你回来了,她们也嫁人了……”他嘟囔到这, 意识到自己跑题了, 在李爻手背拍了两下,“我……我闺女!小女年方二八,碧玉年华啊,打小就仰慕大英雄, 当年你走了,她哭得人都瘦了一圈……”

李爻听得皱眉头, 对辰王的女儿还有印象,初见她时,她还是个小嘎巴豆子, 不到十岁居然已经将寻常配刀耍得虎虎生威, 追着李爻要跟他一决高下。李爻闹不过她, 和她来往几招, 发现这假小子还真不是花拳绣腿。

他一时有点感慨, 自己离开, 哭得伤心的竟是个几面之缘的小女孩……

夜风过, 李爻想咳嗽,面对醉鬼王爷, 只得掩口偏头,轻轻吭哧几声。

“你若是乐意……”辰王继续磨洋工,“本王老脸舍下去了,去请阿晟赐婚,你……你这么好……即便不是求娶来的妻,也必然不会慢待……”

景平听到这,一股血气往上顶,“嗡”地直冲天灵盖。他要是个烧水的壶,现在鼻子耳朵定能冒汽,呜呜叫唤。

李爻被王爷拉着,虚探着身子,微微哈腰,姿势看着就累。景平在他腰上一带,李爻猝不及防,被他拽回来掩在身后,正莫名其妙呢,见景平揉身越过他,像道墙似的隔在他和王爷之间。

“墙”对辰王躬身一礼:“王爷恕罪,我太师叔肺弱冲不得风,该回去按时服药了,王爷饮酒不少,风寒露重,仔细头疼的。”

辰王朦胧着眼睛看景平,片刻点指着他大着舌头:“对……你说得对,晏初当年身子就不好,那些太医都是废物……若本王是……是皇上……听见谁敢说晏初活不过……活不过三十岁,就通通拉出去……都砍了……”

这话可忒大胆了,李爻第二次张望周围。

景平的关注点则是另一个,他从不知道太医说过这样堪称诅咒的话,顿时看向李爻。

醉鬼还不嫌乱,一拍大腿:“本王一直想问你,当年……那一堆文书上都有血……是不是……”

李爻大惊“哎呀”一声断喝,紧跟着狂咳嗽起来,眼神一飘,趁辰王愣神的功夫收了咳嗽,向王府小侍道:“行了,快送王爷回去吧。”说罢,车帘子一拢,把醉鬼封印进车厢,摆手示意车夫——赶快走赶快走。

再不快走,那些陈芝麻烂谷子就都翻出来一勺烩了。

醉鬼走了,他看陆缓。

陆大人没说话,笑着行礼,脸上写着“下官选择性失聪,什么都没听见”。

事已至此,李爻不能削了他灭口,只得跟他假笑了下。

辰王的马车是在侧门接人的。

此时,月漉烟韵阁正门处又来了马车,很是华贵。

陆缓低声纳闷:“诶?这不是嘉王殿下的车吗?”

辰王、皇上和嘉王是一母所生的三兄弟。嘉王比李爻还要小上几岁。

酒楼掌事果然招呼着迎出门:“殿下来怎么没着人知会一声,小的好做安排。日禄基大人……诶?今儿个没来吗?”

车厢挡住了下车人,只有朗笑声传来:“他往后不会来了,已经回胡哈去啦。”

掌事便换了话题,寒暄着把人迎进门了。

陆缓感叹:“嘉王殿下和那胡哈校尉投脾气,二人总是比武切磋,半点不背着人,真是自家李下扶帽也无妨。”

确实如他所言,不知嘉王是大智若愚还是心思过于单纯。朝上是个人就对外族王子避之不及,不敢私交过密,独嘉王一人,仗着皇兄宠爱,持着副清者自清的架势跟日禄基滚成一团。

李爻太久没在朝上,听了也未多做置喙,笑着拱手,与陆缓暂别了。

“溜达两步吧?”他看向景平,又向自家小侍点了手,示意他赶车跟在后面,自顾自背着手往前溜达。

景平:合着你就是通知我一声呗……

他扭脸从车里拿出特意带来的大氅,紧追上李爻,把衣服给人披上。

李爻以为景平听了他曾经呕血的事会追问,不想这小子和他去过胡哈后就像突然长大了,看出他不想提,给他披过衣服,就不再说话。

他侧目看景平,诧异化为一个眉目低垂的笑,柔和得近乎变了个人。

景平极少见他这样,不由得看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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