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李爻笑道,“你太师叔确实面如冠玉,但咱俩这么熟了,公子就不必如此折服了吧。”
景平心道:面如冠玉不假,脸大如饼也是真,果然这才是他……
他把呆愣换成了白眼,把忤逆不敬的想法闷进肚子里。
眼下,比起李爻不想提的过往,他更担心太医的定论:“太医说你……说你……是确有此事吗?”
“嗯?说我什么?”李爻恍惚一瞬,才反应过来了,“哦,活不过三十岁?”
景平眼巴巴看他,眼神仿佛是狗子滚蛋。
下一刻,李大人持着丁点天良,检讨把人家看成狗很不礼貌,轻描淡写道:“不是会医术吗,我活不活得过三十岁,你自己没判断吗?”
景平当然有自己的判断,但他一直诊不明白李爻的脉,只能归结于学艺不精。他深知山外有山,太医能对当朝丞相下这样的定论,必有道理。
“当时,太医的原话是‘李相心血虚亏,若再这般虚耗下去,只怕……咳……’”李爻见他不说话,摇头晃脑地学老夫子,“那老头子是好心,看我为国殚精竭虑的,皇上也不知道心疼,替我说两句话呗,别放心上。”
景平太了解李爻了,知道他又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也知道他既如此,自己在他这是问不出答案了。于是,年轻人又一次识时务者为俊杰,换话题道:“郑铮大人去洛雨城之后,已由诸葛一将军派人护送回无患城了,将军怕他年迈染病,几乎是强行把人请回去的。”
李爻一笑:回头再见到诸葛一,为了这事儿也得好好谢他。
他慢悠悠地溜达在街上,展目见沿河的普通民房。
多数屋院里灯火柔和,透过窗棂,偶能得见一家人围坐桌边有说有笑。
李爻心里突然苦涩——想这喧嚣人世间,自己出生入死,费尽心力十来年,却拼得偌大的相府独剩自己一个人的结果。府里灯火通明,没有一盏是为他李爻点的,通通是为了那位高权重的相爷。
谁住在哪里,那些灯都会亮着。
约是脸上挂了象,景平看出来了,问道:“太师叔,怎么了?”
这一叫,李爻回神了,心道:哎呦,矫情死了。喝二两酒还学会瞎惆怅了,想要灯自己点啊。王爷刚才说什么来着,乱七八糟提了一嘴岳华庙?
“明儿你有事吗?”他问。
景平摇头——你都这么问了,我肯定没事呀。
“明儿早上叫我,陪我去趟城外岳华庙。”
景平没听见辰王罗里吧嗦一堆抱怨,不明所以地想:好生生的,去道观做什么。
李爻嬉皮笑脸道:“既然我的宝贝师侄孙担心我的身体,我就去庙里点一盏长寿灯,”他在景平脑袋上摢撸一把,“可不能白瞎了你的孝心。”
景平:……
心是有的,但不是孝心。
他一想到明天能陪在李爻身边,就雀跃起来,恨不能立刻回去睡觉,眨眼的功夫就到天明。
景平以为自己会兴奋到睡不着,可他从江南日夜兼程地跑回来,到家连口水都没喝,便折腾过来看何人“觊觎”他太师叔,精气神损耗有点大,进屋洗漱之后,沾枕头就着了。
仿佛“这是太师叔长大的地方”有魔力,让他一觉睡得酣甜。
可这天夜里,终是有人又不消停了——
那骇人的爆炸案后,都城内加强了戒备,凶徒仿佛随着炸药一起给炸成了飞灰,随风杳无踪迹。经了几日的消停,这妖魔鬼怪似又修炼成形了。
城东郊的十里亭给炸开了花。
因距离内城极远,爆炸声只惊动了城防禁卫军,他们一边异常谨慎地整顿小队去查看,一边去通知本就已经焦头烂额的三法司。
这事办得实在是三里地两天走,太磨蹭了。
三法司的几位到地方自然是连个鬼都没看见,面对一堆破砖烂瓦,商量一番,决定暂时别赶着休沐入宫给皇上添堵,好歹一半天查出片点端倪,再去皇上面前点这颗麻雷子。
天光微亮。
“要陪太师叔去供灯”的念头在景平脑袋里响了个欢快的铃儿。
他年轻又习武,身体极好,睁眼即清醒,院子里打过两趟拳,到水房时遇见了管家老胡。
老人笑眯眯地冲他打招呼,一拍巴掌:“对了,还没跟公子说,相爷休沐时是不晨练的,可能会起晚些,一会儿公子若是有需要,找老朽或者家里哪个小子都可以。”
言外之意是——你别去吵他。
景平笑道:“他昨天跟我说要出城供灯,让我早上叫他的。”
“啊……”胡伯表情微妙,笑得高深莫测,“那小公子可以去试试看。”
老人家已经预见了结果,但景平不信邪。他收拾好自己去敲李爻的门。也敲了也叫了,屋里半点声音都没有。
景平寻思,太师叔这样的高手,被我这么闹腾,早该醒了。
他轻推门扉。
门没反锁,开了个缝。
景平进屋,窗边的支摘窗落着,挡了大片光,幽微的晨曦透进屋,显得静谧。里间床帐还挂着,景平去轻撩开,见床上只一团被子。
难不成已经起来了?
纳闷没彻底飘过,他又见那被子边儿露了极细的一缕白头发,被缎面的被子颜色打了掩护,乍看不易发觉。
且李爻太瘦了,脑袋蒙在被子里,窝囊成一团,很难看出被子里藏了人。
景平无奈地笑:这么大人,睡觉还蒙头。
他在床边蹲下,轻声叫:“太师叔,天亮了。”说着,拎起个被角想掀。
结果他刚有动作,李爻便从里面一拽,跟个什么小动物缩窝似的把自己裹紧了。
景平哭笑不得,他从没见过他这样,遂不甘心地贴着被子道:“太师叔,你说要去供灯的。”
被子里李爻翻了个身,把自己彻底裹成卷子,含糊道:“不去了……”
啊?
他越这样,景平越想逗他,把被角往外抽:“昨儿你说不能白瞎了我的孝心呢。”
李爻轻轻缓气“嗯”了一声,左翻右滚,把四下被子边压瓷实,懒洋洋地道:“别吵……那你替我去吧。”
大卷子直接挺尸,不说话也不动了。
李爻住在江南小院时,是天天早起晨练的,回来却偶有懈怠了。景平非常理解地想:入朝堂太费心力,乌漆嘛遭地整日折腾,好容易歇一天,可不是要耍懒么。
他不再多说,放任他赖床,悄悄退出去,把房门掩好,备马独自奔岳华庙去。
岳华庙在郊外东南,景平出城却见往东面去的大路不知为何有官军守着,像是戒严了。
他只得绕了稍远的路。
这天不是初一十五,非年非节,庙里人少。
但这也太少了……信士还没有道士多。
因为城东郊戒严?或许吧。
景平不笃信神明,不知供灯的流程,只当是来完成任务。他把诉求与庙祝说过,对方便将他引到偏殿。
殿里供着东华帝君,泥塑挂金,宝相庄严,让人看着敬畏安宁,可神像前无论是平安灯还是其他灯,都寥寥。
庙祝向景平笑微微的:“信士要供什么灯呢?”
景平直言道:“我不太懂……道长可以讲一讲吗?”
“这不要紧,”庙祝很耐心,年纪不大一副已然得道成仙的模样,“若是已经成年,可供平安、转运和善缘,若是小儿可供吉祥。”
嗯,该是供平安灯。
景平心念一转,问道:“善缘是指什么,可以求两情相悦吗?”
庙祝笑道:“当然可以,但两情相悦却并不一定是善缘,信士是有心悦之人尚未互通心意吗?”
景平略一沉吟,点了头:“我想给他供一盏平安灯,还想给我二人供一供善缘。”
第028章 做媒
景平在殷红的奉签纸上写下“李爻”时, 心底有种悸动。他曾经无数次偷写过这个名字,总觉得神奇,那明明是寻常无奇的两个字, 合在一起就成了特定的符号, 撞进他的心里。
他落笔, 背着庙祝将奉签塞进小锦囊里封好, 才递给过去。
这等避忌,庙祝早已见怪不怪,祝祷仪式行完, 向景平收了香油钱。
景平往殿外去, 回身隔着香鼎的烟雾缭绕,一眼看见个熟悉的身影正撩袍进院。
今日休沐,李爻穿得随意,未戴冠, 一头扎眼的白发松垮地用与衣料相同的绑带挽着,慵懒地垂在身后。比江南小院里浪荡逍遥的“李不对”更闲散几分。
他似乎对这庙宇的布置很熟, 进大门环视一圈庙里,便直接向偏殿看来,一眼见景平正看着他。
李爻这么大个官, 出城来居然只一人, 身边连个随侍都没带。
他向庙祝行礼:“无夷师兄, 多年不见, 不仅主持庙内事务, 还代掌庙祝了么。财源滚滚。”
措辞随意, 似是相熟旧识。
那庙祝无夷子, 打眼端详李爻,先是疑惑, 而后皱眉大骇:“你……李相爷!贫道听说你回来,怎么……”
近来李爻一脑袋白头发是众矢之的,他都疲沓了,打了个哈哈,笑道:“飞升失败,头发给天雷劫劈变了色。对了,听说昨儿夜里十里亭给炸了,指不定是雷公又歪了目标,师兄听着动静了么?”
昨天后半夜,无夷子确实听见遥远处一声响,但官面上封锁了消息,来供香的寻常客人只道戒严,不知因由,是以也没人提。
李爻这消息,是出城时见东边官道有异,问了禁军将领,才知道的。
他当时想:都扎堆围着现场有什么用,当务之急该去寻那制造、暗藏炸药的场所。
传言刑部尚书机敏冷静,难不成如今上了岁数,脑袋浆糊了么?
李爻见无夷子一脸呆愣,没再多言,笑问道:“你师父那老牛鼻子呢,不会是羽化登仙了吧?”
景平看他——这人对这庙祝尚算客气,怎么对人家师父如此出言不逊?
无夷子哭笑不得。他师父是个老顽童,早年间跟李爻同去过江南,二人很是臭味相投,面上掐来掐去,其实是过命的交情。他知道李爻不爱说头发的事情岔话题,便道: “相爷心怀宽阔,会后福无穷的。师父云游去了。”
李爻谢他吉言,又问:“因为封了城门,庙里才人少么?”
岳华庙虽然没被封国庙,但因传许愿灵验,香火一直不错。
这问题景平刚才也想问,没好意思的。
无夷子轻叹一声:“相爷若是得空,策马向西二里,过了烟玉桥,自己看看便知。”
李爻点头,转向景平道:“灯供好了?那咱走吧。”
景平巴不得拉了李爻逃跑,飞才好呢——对方不知道他供善缘灯,可别露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