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臣贼子 第32章

可就在他的手碰到册子的瞬间,他表情和动作都定住了——册子翻开那页上写着“右相李爻心血虚亏,毒侵肺腑,不见症状却非无恙……”后面写了很多,那些字瞬间在景平眼前乱成一团符号,横冲直撞冲进他脑袋里。

景平深吸一口气。

他那么多次号问李爻的脉搏,察觉他是肺弱血亏,从脉象看该是陈疾,似是自小肺弱就没调养好。且李爻的一贯说辞也印证着这个推测。

可……那人惯会哄他,他怎么就信了!?

他怎么居然就信了!

景平自责死了。

他脑袋里群魔乱舞,没法正常思考。神思一凛,他在舌尖狠咬一口,血腥味顿时散开,血气撞头,疼痛充满神经,他缓了心思。他把那册子捡起来,翻一眼封皮,写得是《朝臣御药诊录事记》,看似是太医院给大臣们出诊的记录册。

他往后翻,后面再没提到过李爻了。

老大夫在一边看着,见景平神色凝重如上坟,缓声道:“听说今天上职一位精通针灸的大夫,是你吗?”

他说话很和气。

景平只得僵硬地弯了下嘴角,把册子还给他,行礼道:“晚生贺景平,对不住大人,冒失了。”

老大夫乐呵呵掸掉册子上的土,要往外走,景平又叫他道:“大人,这上面写李相身体不好,是因为中毒?”

老人沉吟,翻回刚才那页:“这般记录,想来不会有误。”

“他怎么会中毒呢?是什么毒!”

“这……李相曾经带兵对抗外族,有些恶敌惯爱用些旁门左道的暗算,说不定是那时落下的毛病,这事在朝上从没声张过,该是怕传扬出去动摇军心,”老大夫用手捋着记录,点在太医的落款签名上,“这位付大夫当年就八十岁了,如今是否健在都未可知,贺大夫新来,这些高官的病档,看过便忘了吧,免得给自己惹祸。”

他说完,似还有事,拍了拍景平肩膀,夹起册子出门去了。

景平讷然片刻,勉力捋清思绪,意识到一件事——在江南一直是师父照顾太师叔的身体,若论毒源,师父是不是知道!

念头划过,他恨不能立刻飞到江南去,向花信风问清缘由,马不停蹄去寻解毒根治之法。

再说那老大夫。

他出太医院大门,见四下无人,快步拐了个弯,溜到僻静的独门荒院里。

好半天,再出来时已经变成个年轻太监,手里拎着包袱,里面是太医的官服和花白须发,往后宫方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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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到上朝的时辰了,皇上往无极殿去。

他步速不快,随意问樊星:“晏初回来有些日子了,他在忙什么?”

樊星恭谨答道:“丞相大人每日到宫里来翻查近年内政外交的变化,顺便忙着躲堵去他府门口送礼的官员。哦,前些日子,好像去了趟岳华庙。”

赵晟没表情地往前走,好一会儿才道:“他既然回来,该还他的东西,便得还给他了,你去准备准备,朕对他的补偿,他总该领情的。豫妃说得对啊,人心都是肉长的……”

清宁殿里,豫妃娘娘送走了皇上,镜前梳妆。

她是天生的美人,骨相皮相皆美,乌长的黑发只松松一挽,便国色天香。

近身丫头端上珠翠:“娘娘今日想行什么妆发呀?”

豫妃素手掠过满盘的精致装饰,恹恹道:“每日梳妆好麻烦,本宫恨不能就这么松松闲闲地邋遢一天。”

小丫头“噗嗤”笑了:“娘娘若是累了,不如告病歇歇。到时候陛下来探望,见娘娘出水芙蓉一般,是另一番风情。”

豫妃扬手在小丫头脸上掐了一把:“胡说八道的,把你惯的胆敢消遣主子。”

话说到这,门口有人道:“娘娘,禄公公来了。”

豫妃选钗的手一顿,拎起手边的白玉簪:“你们出去,让福禄进来。”

小丫头会意,领着伺候人出去。

福禄进屋回身掩了门,凑到豫妃身边,压低了声音:“奴才都办妥了,很顺利。”

“如何,他什么反应?”豫妃问。

“那贺家世子比预想的沉闷,问了是什么毒……”

豫妃听他讲完过程,问道:“他与李爻的关系会不会只是表面功夫?”

福禄皱眉,细细回忆景平的反应:“看他该是上了心的,可是……”他挠了挠脑袋,“如今陛下待李相那般好,咱们这样做真的有用吗……?”

豫妃笑道:“情事和政事是相通的,咱们现在好似棒打鸳鸯,若只一味拆散反而会让他们如胶似漆,”她见福禄脸上大写的“懵”,把白玉簪子递给他,“饭要一口口吃,钓大鱼得放长线,皇上待李爻千好万好,不是也没给他寻解毒之法么,他是个求回报的人,待到他自觉把亏欠赔完,对方不仅与他难回当初,还到处抢他风头,他的心思就会变了,他君臣二人彻底离心那日,才是咱们图谋后事之时。”

福禄问:“那何不杀了李爻,一了百了?”

豫妃笑道:“好钢用处多,”她打发福禄,“行了,你差事办得好,簪子赏你玩,下去吧。”

第032章 火候

李爻回都城第一次上大朝。那股熟悉的乌烟瘴气顿时扑了他满头满脸。

朝上第一件大事, 是三法司汇报爆炸案的调查进度。

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私下不大和,却因为延报十里亭被炸的消息,同被罚了三个月俸禄, 面上的难兄难弟再大的别扭也得先放放。

他们夜询豫妃身边的人, 让三司总捕顺着订购烟花的线索一路摸到了暗作坊, 带人去查抄时, 那地方早已人去楼空,地上留有湘妃怒的细末写的“哈哈”俩字。

三司总捕的鼻子当时气歪,皇上听完, 鼻子当殿要歪。

他暴怒。倾注国库真金白银研究出来的新型炸/药, 居然如此轻易流传出去!

此等恶徒还胆敢挑衅天威!

他当即下令把工部尚书霍庸和侍郎陆缓暂革职务,禁足府中待查。

事情果然向着李爻预料的走向发展。

这案子一日不查清,工部便不能再进行火器研制。

“陛下。”辰王赵晸出列行礼。他极少在朝上发言,多数时候是安静做个背景板的。

“辰王兄有话说吧, 不必多礼。”皇上捏着眉心,一副焦头烂额的模样。

“此事明显有人蓄意为之, 意在阻挠我朝军备迭更,若真将研发停滞,岂非正中对方毒计?眼下不如单辟一块密闭场所, 令陆大人带人封闭其中, 继续手上的工作, 待三法司诸位大人将一切查得水落石出, 便会好了。”

这是个妥善之策。

“皇兄, ”嘉王也出列, 他是平时上朝可以站着冲盹的人, 今儿都说话了,“辰王兄办法虽好, 却不万全,若这研究成果正是陆大人流出去的呢?岂不是怎么防都防不住。”

他说到这,看户部尚书看了一眼,嗤笑道:“前几日喝酒时,还听任大人抱怨没钱呢,怎能损耗国库的钱财给他人做嫁衣!”

辰王还想再辩,皇上截了他的话茬:“好了,二位的意思朕都明白,此事先搁置两天,待三司的诸位稍微捋清因果,再做安排吧。”

“晏初。”他突然叫李爻。

人前人后他总是极少称李爻的官职。

李爻出列行礼:“微臣在。”

“晏初五年前离朝,暗赴江南,一举破除胡哈人扰乱边防的不死野心,如今胡哈易主,边患暂平,晏初也终于能官复原职了。”

这套说辞大面上过得去,群臣听出皇上的表彰之意,纷纷转向李爻,行礼口称“恭贺李相凯旋还朝。”

皇上回手示意,樊星端了只玉盘子来,红缎子掀开——一枚系着绛紫色绶带的金色印章,周围放着九枚半片的兽象铸符。

“这是你右相的紫绶金印和九枚梼杌符。朕一直空悬着相位,等你回来,如今东西还你。”

樊星端着盘子到李爻面前,双手奉上。

皇上又道:“最近出了爆炸案,都城内外的军事巡防你也多看看,你虽居文职,却是难得的帅才,阵前韬略莫要放下了。”

晋朝没有太尉,也不设兵马大元帅,事由源于前朝。

前朝灭国,一半是国君作的,另一半则因为太尉为武官之首,军权独横,就连国君都左右不得。

几场战役中,前朝太尉决策失准,终至满盘皆输。

有了前车之鉴,南晋朝中左相司文,右相司武,为免右相换汤不换药,独大善专,先帝铸了一枚掌武令和一套梼杌符。梼杌符共九枚,全部一劈为二,一半皇上掌管,一半右相掌管。兵将依照四方四隅和中央禁卫分列九军,由各军将领带着。

寻常时期,九军将领自有兵符,做操练、防卫之用。

待到战时,哪位将军挂帅,便由皇上和丞相同时给予相应的梼杌符,军队才得以被彻底遣动。

但这样做,也自有弊端,便是大战来时,统帅略有势弱,便极易被架空,至使驻军各自为政。

而那枚掌武令则意在统天下军,由皇上私藏,非必要时绝不拿出来。

皇上见李爻把东西接了,被湘妃怒噎得不顺的气,顺下半口:“再无旁事,都散了吧,”他又想了想,“三法司的几位留下。”

李爻下朝,先去中央禁军衙门,跟几位将军喝茶唠了会嗑。告辞之后,琢磨着今日来不及去驻军营地,便转去了兵部。

兵部的值守衙役见丞相大人来,当即把一众官员全吆喝出来远接高迎。

李爻免去众人的虚礼,只拉着个书记,说想看近年四夷布军的变化,让人带着去了卷录室。

他醉翁之意不在酒。

这些年光凭花信风在他耳朵边念叨,四夷的布军变化他心里就有数。

他是惦记着信安城的旧事。

李爻细细回忆当年,信国公当时被羯人刺客打了个措手不及,可再如何狼狈,怎至于落得要夫人带着儿子逃命的地步?

而且当日他们逃命不往最近且城防完备的渝州去。

为什么?

李爻扬手从高架拿下“奉元五年”的《军更案录》,摸出帕子掸掉浮土,迎着光翻查,果然看到“信安城变”的字眼,由索引翻到正文时,眉头一收——

兵部的《军更案录》主要记录各地驻军的重要活动、更变日志,是有固定格式的,繁复具体至极。

可信安城易主这么大的事,记录不仅只字没提羯人刺客自戕,更连驻军的调配对策都没有。只简单一句话:信安城内无暴乱,信国公及夫人亡,世子贺泠不知所踪。

避重就轻,太明显了。

李爻坐在静室的微光里,合上眼睛,回忆救下景平之后……

当时他赶去信安城内时,已有大批官军围在信国公府周围,不便多有动作,就悄悄撤了。

回想那□□的队伍,确是渝州驻军。

驻军统领的名字叫……

黄骁。

想起这关键,李爻寻来《将巡录》查这人的任迁轨迹。这位黄将军倒是一贯的平稳,十多年的时间,从渝州城守尉升迁到鄯州,做了军司长史,掌管鄯州整片的军事要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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