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臣贼子 第33章

需得寻个机会,见见这位黄长史,也得查一查他的底。

李爻暗自打定主意。

时至此时,李爻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五年多不在都城,他原本的亲信之人已经被打散至九军各部,若急于暗中查探什么,身边一时没有合适人选,思来想去他想到一人——爷爷的亲卫之子,如今在御前做侍卫的杨徐。

李爻回到相府时,日头已经打斜,他下车把满脑袋算计抛了开去,乐呵着进大门。

一只脚跨过门槛,敏锐地察觉身侧一阵劲风起,看都没看便侧身垫步——一团黑雾贴着他的衣襟掠过,轻盈落地。

不待他反应,那团黑不溜秋已然折返调头,倏然拔高,第二次扑过来。

李爻脸上笑意更浓了,没闪没避,任凭黑雾扑在他怀里,把他扑得倒退两步才稳住身形。

他摢撸着黑雾的毛茸茸,笑道:“有日子不见,不跟你计较。孙伯也来了吗?”

这黑黢黢的一团正是江南小院里的黑狗滚蛋,它“汪”一声,前脚搭着李爻胸口,抱着他似的摇晃着尾巴,听到身后脚步声来,又“汪”一声,示意孙伯这不是来了嘛。

须发花白的老伯又见李爻,眼睛里透着亲昵,也有陌生——李爻朝服还没换下,对襟立领,宽带收腰,头发束得一丝不苟,发冠上一颗南珠在夕阳下熠熠生辉,与小院里的逍遥公子判若两人。

“老朽有眼不识泰山,不知道大人是相爷……”孙伯说着,要行大礼。

李爻忙赶两步上去扶了他:“只不过是搬了个住处,怎么就生疏了?”他笑着看老人,“我不还是我吗?”

孙伯愣了愣,顿觉眼前眉眼含笑的年轻人确实还是那副模样,没有变化。

孙伯和滚蛋回来,李爻高兴,哼着小曲亲自下厨去了。

一整天,贺景平在太医院看似熟悉工作,其实心里全是早上那炸雷消息。他面无表情地想了一天,不知晚上见到李爻要以何表情面对他,要不要问他因果。

直到他下值,也没想出个所以然。

回家进院,先被滚蛋一视同仁地狗扑一番,后又见到孙伯和祥的笑脸,故人故狗再相见的开心冲淡了少许纠结。

他终归是惦记着李爻的,得知那人在厨房忙活,也换好衣服洗了手,帮忙去了。

这会儿,府上的厨子们被李爻指到后院凉快去了,厨房里只他一人。

他耳力绝佳,切着菜不抬头地问:“回来啦,第一天当值,习惯吗?”

“挺好的。”景平顺口答。

他心里有点说不清的情愫被对方的熟络撞了一下。

在江南小院时,李爻偶有下厨,那时景平并不觉得这有什么特别,太师叔做饭好吃,他自然会多吃两碗米饭捧场;而今回到都城,离皇权进了,李爻面对他虽然依旧是三句正经之后便跑偏的没溜儿模样,景平却已经敏感地察觉到绕在二人周围的风起云涌。

他见此情此景,倏然觉得江南小院已经远隔万水千山,那方小院里住着安宁,这偌大的丞相府里满是危机四伏,不由得莫名其妙地惆怅了一会儿,怀念当时只道是寻常的柴米油盐。

李爻切好土豆丝,侧目看他:“啧,看你这模样可不像挺好,来跟太师叔说说,谁欺负咱了?我给你出气。”

景平笑着说没有,心想:我这么明显吗?

他想把话题岔开,眼见锅里不知炖了什么,已有一团团蒸汽扑出来,香味四溢,他伸手要去揭锅盖:“这里是什么好吃的?”

“别掀!”

李爻一巴掌拍在他手背上:“闲得难受帮我把那边的菜摘了。”

“哦。”

景平老实打下手。

“知道我为什么偶尔做菜么?”李爻跟他闲话。

景平腹诽:还不是因为嘴馋?

“为什么?”他问。

“世间事都讲个火候,大道至简。朝堂、战场跟眼前这锅肉一样,开盖要讲时机,急不得,缓不得,时机不好,火候不够,总会差点味道,天时地利人和都得宜才能色香味俱全。”

李爻说着,把菜扔进热油锅,“呲啦”一声水油爆响。他借机将锅一偏,火被引到锅里,光焰猛盛,爆炒的香气顿时散出来了。

景平看得出神,心道:是啊,万般皆是大道至简。我担心他的身体,他却有心瞒我,我冒然问,他依旧不会对我说实话的。况且谁愿意身带剧毒呢,他自己定然是没有办法……不如待我查实了毒源,最好是能将解药直接摆在他面前才对。少说多想多做,总不会错的。

打定主意,缠了他一天的疙瘩暂时被放下。

丞相府里满团和气,不讲尊卑地吃过一顿家常晚饭。

锅碗收拾已毕,李爻如常回书房去,景平也自去做晚课。

月亮悄悄爬得比枝头还高时,景平准备回房休息。

他路过书房,见灯还亮着,心里纳闷:太师叔怎么还不休息,他晚饭时就在打哈欠,现在还不乏么?

景平在门口顿足,想敲门,闪念又怕李爻已经睡着了。

他轻轻推门,门果然没锁。

但眼前的情形让景平眨眼方寸皆乱——李爻坐在椅子上,手紧紧抵着胸口,他甚至没能警觉房门已经开了。一双俊秀的眉毛低得压了眼睛,冷汗正顺着鬓角滑下来。

第033章 募医

贺景平大惊, 顾不得礼节,冲门而入,扶着李爻急道:“太师叔怎么了!”他要摸李爻脉搏, 可对方那宽大的袖子, 这时像烂绦子一样缠手。

景平掀了好几次, 才让对方露出手腕。他的手压在李爻寸关尺上, 居然在微微发着抖,是切实体会了一把何为关心则乱。

冷静!

景平深吸一口气,想静下心来感受那脉搏跳动。

李爻心慌憋气, 胸口一阵阵的疼, 眼前直冒雪花片,是难受极了。他看出景平乱了,强挤出些笑意,安慰道:“不碍的, 原来也曾经这样过……心血虚亏,休息不好, 心脏会悸痛……”

景平被他这种境况下的安慰刺到了,眉头一紧,闭眼一瞬再又睁开, 慌便淡多了。

“嘘——你别说话, 放松, 深呼吸。”

他诊脉片刻, 又道一声“我马上回来”, 转身跑出去, 很快拿回针囊来:“我给你下几针, 应该会好很多。”

他边说,边把李爻的衣袖卷上去, 在对方手上、小臂落针。

银针破皮时,李爻觉不到疼,只是穴位被刺激得酸胀。

起初,他是没心思细看的,针落完一半,难受开始缓解,他便能分心看景平落针——确实可圈可点。

银针极细,受一点力便会打弯,若是抵着皮肤往里扎,必然疼痛。景平是悬针破皮,既快又准,很像飞针的手法。李爻看得有意思,难受又减轻了。

景平一套活忙完,脸色不怎么好看,起身往屏风后面去:“我给你倒杯水,润润嗓子。”

他强撑了半天镇定,其实心里早开锅了,心疼、焦虑、隐忧涨满了胸膛,为了不让自己在对方面前失了方寸,他要找借口,躲起来缓片刻。

他前脚转进去,敲门声响了:“东家,歇了吗?”

全府上下,都称李爻“相爷”,这声“东家”一听就是孙伯。

老人家进门,见李爻撸着两条胳膊被扎成个针包,关切道:“刚才不得机会,这是花长史新配的方子,但他说这药您少吃……”

“啊,知道了,”李爻顿觉不对,截他话茬,“时候不早,您去歇着吧。”

可孙伯是个寻常老家人,根本没察觉到屏风后有人,也没意识到李爻是在拦他,又道:“他还说,您若是手脚……”

“诶,景平呐!”

李爻突然高声咋唬,话插得实在不高明,却也没办法,他把孙伯递来的信笺收进怀里,同时扬声问:“我这针可以下了吗?”

孙伯终于意识到屋里非只李爻一人,自觉言多有失,愣住了。

李爻向他笑:“好了,有住得不习惯的尽管跟我说,若是我没在,您就找胡伯。”

孙伯“哎”了一声,面带愧色地走了。

景平明目张胆“偷”听二人对话,更确信了白天的猜测——师父对太师叔身体状况的了解,比自己预想的多。

他深吸一口气,不知第几次告诫自己在他面前要“成熟稳重”,面无表情地从屏风后面转出来,把杯子递在李爻手上:“针等一会儿再下,效果更好些,还难受吗?”

不怎么难受了。

李爻赞道:“你这本事真不错,要不你教教我,我就不用总麻烦你了。”

景平淡淡看了他一眼,被那句“麻烦你”闹得心里别扭:“落针的深浅得练些日子的,不如我告诉你几个穴位,我若不在你身边,难受时你自己压一压也能管用,不一定非要用针。”他顿了顿,终是把那句“你怎地这么见外”按捺下去。

李爻看他淡定得与刚进屋时判若两人,正自纳闷,就听景平又问:“师父写了新方子吗?我最近研究药理,能给我学学吗?”

李爻隐约品出他的醉翁之意,糊弄道:“既然是研究,便等我配好了药给你闻闻,看你能闻出几味药材来。”

他缓兵之计很明显,想拖得一时是一时,以为景平还要跟他磨叽几句,不想对方问:“到时候若我都能猜出来,有没有奖励?”

“这还不好说,想要什么,许你便是,”李爻随口许诺,不知真假地打了个哈欠,“针下了吧,都把我扎困了。”

景平嘴角终于勾起个很淡的笑,不计较他胡乱扣屎盆子,颇有深意地看他一眼,麻利帮他把针下了。

李爻被他看得心虚,对方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分明是在说“你那点心思我明白,看你不好受,暂时不跟你计较”。

果然,景平再没跟他计较,又变回惜字如金的模样,嘱咐他说自己就在隔壁,让李爻有丁点不舒服都要叫人,哪怕是半夜。

然后转身出门,把门轻轻带上了。

年轻人倚在门上,长长呼出一口惆怅,拼尽全力把担忧吹远了去。

第二日,景平依旧蹭李爻的车,他见对方气色缓得如常,悬着的心放下一半,暗自寻思:不同的毒物有不同的发作周期和触发条件,弄清了或许能有定向。

“太师叔,你说之前也这样过,是多久之前的事了?”他问。

这回李爻没糊弄他,翻着眼睛回忆:“前几次都不大严重,缓一会儿就过去了,若说像这次一般难忍,可得六七年前了,”他“哼”了一声,“要不说都城克我呢,回来就没好事。”

“那……你还记得近几次轻微的不好受之前,做过什么特别的事,吃过什么特别的东西吗?”

李爻摇头:“可能就是累吧。所谓殚精竭虑,八成就是我这样,应该让皇上给我个表彰,来个什么呢……南晋热爱公务模范官员?啧啧啧,不行,不好听,”他一拍景平,“诶,你这些年书没少看,帮我想想。”

说完,瞥见景平眼神里释放出一种看病人时宽厚的慈祥,“咳”了一声,又道:“罢了罢了,都是虚名,不要也罢,不如来点真金白银实惠。”

李爻恢复了三句之后开始胡扯的欢实,景平另外半颗心也暂时放下了。

二人说话间,马车已到宫门口。

景平下车入宫,李爻改了骑马,带着两名近侍,往都城郊外驻军营去。

他在街上慢慢悠悠,还没出城,便听一阵马蹄急响由远而近,回头见是位内侍庭小公公。

“急差!让让!”那小公公大声吆喝,打眼看见李爻扎眼的白头发,隔老远就招呼开了:“李相,前面是李相吧?”

马儿急跑到李爻身边,被紧急带住,给勒得扬起双蹄,仰填嘶鸣。

小公公下马行礼:“相爷,陛下急召您入宫,让您不必换朝服,即刻去便是。”

他着急忙慌把旨意传到,不待李爻再问,已经告辞,爆土攘烟地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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