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平时,花信风早喝令全军揍回去了,可现在营中七成人走路都虚浮,他不敢冒进。日子这般撑下去,当真不知胡哈的切实攻击先来,还是都城援军先到。
这么下去不是办法。
“师父,”景平在帐外叫一声,待花信风应声,他立刻掀帐帘进来了,“若想彻底解毒,还需几味药材,今日洛雨城内每样只凑出不到十斤,不够的。刚才军中一位百夫长想穿过洛雨城到二百里外的城池去搜罗药材,范太守说没有政令不敢开门,太医和骑士们只得绕城,行程会再多耽误一日。”
晋律确实有驻军无政令不得入城的规矩,这冠冕堂皇的理由让花信风既懒得和范洪较劲,又想把他从城里揪出来套麻袋爆锤一顿。
“总归是个希望,”花信风淡声道,“区区胡哈蛮子,咱们坚持到药草补给到位不成问题。”
景平应一声“是”,沉稳片刻,又道:“师父,胡哈驻军远离主寨,他们后方无援,必定粮草随行。”
“你想说什么?”花信风问。
“咱们去烧了他们的辎重,”景平声线又低又稳,“若是骑军小队趁夜绕山路到敌军后方,成功的概率不低。”
花信风心思一动,景平想做的事是他的破釜沉舟之计。若再过两日,不见都城援军,他就要亲自带人去了。
他笑了下:“这事我想过,但不是现在,且需得前应后合,否则可就真的要升“棺”成坛儿了。”
景平一愣,反应过来对方说的“坛”是骨灰坛,也跟着笑了。这遣词造句的方式,让他瞬间想起李爻。
他那没溜儿的太师叔才总爱这么说话,似乎天塌下来也总有心思玩笑两句。
他还好吗,在做什么呢?
景平飞快地收拾起思念,道:“待到敌人倾巢而出便是好时机,到时候我领了这差事。”
“你是军医,去做偷袭的差事干什么?”花信风道。
景平笑道:“这差事危险,带个随队军医,将士们能安心些,即便是死士,豁得出去死,也该拼了命地活。”
花信风突然恍惚,他的小徒弟似是在一瞬间长大了。
但不及他说什么,帐外军号突然爆响——
敌袭!
花信风在景平肩头一按,快步往帐外去。
泽南军训练有素。
即便大半将士发烧腿软,虚得走路就出汗,听到军号示警依旧整肃有序。
仿佛他们经历过近日“一鼓作气,再衰,三竭”的魔咒洗礼后,虽已身有残裂,仍能撑起一股豪气干云的信念,坚如壁垒,拼尽全力护着身后城中的百姓。
“统制,敌军分三路,不似往常。”斥候小跑着过来。
不是佯攻!
“传令鹤鸣、龟甲两营整肃,正面迎击;虎威、蛟鹿两营分左右翼,待命准备腰斩敌军!”花信风军令下过,想了片刻,跟身旁亲兵交代:“敌军多少人,去烽火台探清来报。”
“得令!”亲兵紧追着斥候,一溜烟跑了。
花信风站在帐前,看军营里攒动的火把,幽幽地想:上次这番困境,还是师叔挂帅时。
这念头刚飘过,便不知触了在天之灵哪位神仙的霉头,他八成看不得一军主将在大敌来临时分心忆往昔。
主营外“轰——”一声爆响,火光映红了半边天。
“雷火弹!敌军有雷火弹!”阵前斥候嗓门极大,高喊声穿透军阵,扎了花信风的耳膜。
胡哈军从不曾用过雷火弹。
“龟甲营结坚壁阵,主军后撤,迅速清点伤亡,弩兵顶上,军医去压阵支援!虎威营左翼佯攻,消遣敌军重心,蛟鹿从右翼补上!”
花信风军令又下,待命的传信兵踩着飞毛腿跨上马匹,又传令去了。
“花长史。”
花信风也要去阵前,被人叫住。
他回头,见是洛雨城驻军的重病主将出了军帐。老将军着甲没戴盔,斑白的两鬓有碎发落下。被先疫后毒一番折腾,月辉火光之下,他双颊暗影沉重,乍看像具蒙了皮的骷髅。
前几日他已经起不来床了,经景平的针灸和几位内科大夫医治,毒症渐缓,被一声炸雷震得还魂了。
“统制!敌军约有四万,似是倾巢而出,”斥候从阵前折返,“所用确是雷火弹,阵亡二十七,重伤十三,轻伤过百。”话说到这,已经杀声阵阵的军阵前又一声爆响。
斥候下意识回头看一眼,又道:“敌军在用投石车扔雷火弹,这次方位是龟甲的坚壁阵,重盾可以挡住!”
但敌军摸清泽南军的布阵路数并不困难,现在兵力本就不足,再伤一兵一卒,花信风都肝儿疼。
若这般打下去,不肖两三仗,洛雨城的驻邑军便没有与对方周旋抗衡之力了。
花信风眸子闪了闪,看一眼景平,心道:你小子真是乌鸦嘴,刚说前应后合,机会就来了。
他对驻邑军原主将道:“于统领,既然得以起身,请坐镇中军,尽力拖住敌军主力,至天明就可。”
于将军是多次上阵的老将,听就知道花信风要做什么:“统制不可去冒险,这方法太冒进!”
话音没落,阵中雷火弹又起哄似的爆了。
花信风急道:“今时不同寻常,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他再不等于将军说话,便要下令前锋营点清突击队。
“于将军身子尚未恢复,花长史还是坐镇军中吧。我去。”
几人循声望,见杨徐带着二十来人到了近前。诸位穿着轻甲,悬刀于腰侧的勇士是内侍庭的医队护卫。
杨徐抱拳:“上阵打仗我等不成,但论偷袭烧粮草,只怕所有将军都不及我几人。花长史只需安排一位引路的小将军即可。”
战况焦灼,杨徐所言有理。
花信风只衡量一瞬,便向杨徐郑重道:“如此辛苦诸位,花某定为各位拖住敌军主力,等诸位大人凯旋!”
“师父,我去带路!这边的山路我春日里还走过,知道如何绕小路错过敌军锋锐。”景平再次自告奋勇。
花信风想都没想:“你不许去!”
“为什么!”景平难有的高声。
花信风看他一眼,神色里闪过缕很难描述的情愫:“我已经负了你娘亲,不能连你都护不住。”
闪瞬即逝的柔情敲得景平心思一动,他知道花信风与娘亲是旧识,但什么叫“负了你娘亲”,只是他现在无暇多问,正色定声道:“若是每人都得这般庇护,还有谁保家卫国,上阵杀敌?太师叔年少时,护住了身后的万千百姓、大好河山,可有谁站在他身前,说要护住他吗!”
花信风居然被他一句话问得哑口无言。
他自嘲地想:师叔曾经说我优柔……唉,军衔到一军长史怕是真的到头了,若师叔在,断不会如我这般不肯放手。
“师父,我心有牵绊必会平安的,”景平贴近花信风,用只有对方听得到的音量道,“太师叔咳嗽的毛病是中毒所致,你早就知道,对不对!我会回来听你告诉我因果。”
他终于直接问了。
花信风凝视景平,没有否认。
是毒。
真的是毒,而且师父知情!
为什么?太师叔宁可看他没头苍蝇似的乱撞都不肯道一句真相,想来对方必是觉得那真相他碰不得。
可他已经快二十岁了。
景平心底泛起一股压隐太久的烦躁,夹着恼火。
可恼火起势不久,撞到“李爻”二字,顿又像寒冰触火,片刻融化成如泪滴般温柔的记挂。
他是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对李爻生气啊。
战况吃紧,景平抬手按在怀里的香囊上,香味倏忽间扑出来,助他收敛心思,不再啰嗦。
他与杨徐一行人意气风发。
他跨上马背,激昂又雀跃。
骏马由侧阵疾冲入黑暗的那刻,景平眼前恍惚出一个虚幻的背影。
那是个少年将军,在他咫尺不远处,引领着他、诱惑着他,让他每一道步伐都妄图追随而去。将军的影子在月色下拉得悠长,长成一道独木桥,架过藏匿着禁忌爱恋的深渊。
景平只有勇敢地追上前,跨过去,才有可能拥抱将军虚幻的背影。
直到某一天,那影子回过头来,给他一个平视的目光——
看他为他痴爱病生,为他作茧自缚,亦为他破茧成蝶。
第037章 还击
风翼军之所以得名, 因为将士们的战马皆百里挑一。
骑军们身着的辉月铠反着银色光芒。
李爻身后仿佛坠着道厉闪,趁夜一路劈到江南界。
“统帅!”
头前探路的斥候等在界碑附近,见骑军到了, 即刻近前来报:“昨夜洛雨城外敌我两军开战, 敌军用了雷火弹。”
“雷火弹!?”卫满好大的嗓门把自己胯下战马惊得挠蹄子, 被李爻淡淡看了一眼, 自省身为将领太过咋唬。
但卫将军惊骇也情有可原。想那雷火弹从制作到储存、使用,都需要环境稳定,胡哈人折腾来折腾去, 大寨能住三个月就算很有长性了, 怎么突然有这样的军备?
与此同时。
景平已经带着杨徐等人绕山路摸到了胡哈军阵的大后方。
对方营地外围一圈篱笆栅栏足有两人高,是削尖的木头,基桩稳稳打进地里,像巨狼倒竖的獠牙。
看来他们一时半会不打算挪窝。
大军已倾巢而出, 军营中安静,只留为数不多的游岗, 巡守其中。
杨徐遣去三名高手细探,片刻探子回报:“粮草集中在营地侧后方,东面帐子里有雷火弹, 咱们避开游岗, 搬几颗雷火弹到粮草库, 直接给他们来锅爆米花!”
杨徐窃笑, 向身边侍卫道:“小刘, 你在这陪贺大夫……”
话未说完, 景平毫无预兆地长身一跃, 脚在马背上借力,翻进大院去了。
杨徐看得眨巴着眼睛反应片刻——江山辈有人才出, 小瞧他了。
他不再磨叽,向众人打过手势,月色下暗影如鬼魅般,悄然分散各司其位。
粮草库附近,万事已备,只待杨徐下令,点火快跑。
正这时,景平突然扯了杨徐一下,他目光所指的方向一人晃晃悠悠进了透着星点火光的帐子。帐帘落下,景平身形一晃,紧跟过去。
杨徐示意高手们隐蔽,也摸到景平身边,从透气窗往里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