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晟面露惋惜,安慰道:“大丈夫不需执于皮相,你自幼家逢巨变,受苦了,”他顿了顿,“朕心里相信你是贺家的孩子,却不得不在面上问你一句,可有何自证之法?”
“没有。”
景平答得贼利索。
赵晟笑着扫一眼李爻,又道:“怪不得你,不如朕来问你,你爹娘与你分别时,可曾交予你什么东西,留下什么话吗?”
“当时小民染病,高烧不退,连如何脱险的都不知道,更不用说爹娘留下的话了。不过……娘亲倒是留了个白玉扳指,带我长大的姨婆临终交代,娘留话要我平平安安,做个普通人就好。”
“慈母之心,只求孩子平安顺遂一生……”赵晟不知想起什么,落寞片刻,才又问,“什么样的扳指,能给朕看看吗?”
景平摸出白玉扳指,呈给皇上。
赵晟神色更柔和了,把扳指揉在掌心许久:“朕信,你果然是信国公世子,这扳指牵着你我两家间的渊源,你知道吗?”
不仅景平愣了,李爻也愣了。
“这是先帝抵给你家的凭据。”
赵晟摩挲着白玉扳指上的一点血沁。
***
贺家,是与前朝皇室沾亲的诸侯,只因那亲实在太远,不提也罢。
后来先帝推翻前朝,大刀阔斧地收整山河,贺家见南晋天下归心,为保封地内百姓不遭战乱离散,不仅出兵支持晋军平定四夷,还在南晋最缺钱的时候,献上黄金百万两,粮千万斛。
贺氏有钱,先帝也不知道他有多少钱。他实在是怕贺家这会儿支持自己,扭脸又偷偷摸摸支持前朝的残兵余党。衡量山河初定,不能当着天下人,把向自己示好的债主子欺压太甚,于是行了个拉拢的招儿,封贺氏为国公,留下沁血的白玉扳指做信物,说若是将来国夫人生了公子,便许他一位公主,若是生了千金,适龄的皇子给小郡主随便选。
这一笔,被记在《晋都御事集录》的宫廷秘参里,只不过皇家欠人情的事当初就没人大张旗鼓地嚷嚷,后来贺家败了,更没人提了。
“晏初既然阴差阳错寻到你,便是先帝在冥冥之中的指引,朕得替先帝守住承诺,这扳指你只有一枚?”
景平被问得一愣:批发上货来了?
“陛下何意?”
赵晟摇头没答,把扳指还给景平:“同朕回都城去吧,带着你太师叔一起。”
景平下意识看李爻,见太师叔没看他,只带着点客套恭谨的假笑在一边坐着,擎着事不关己的模样看戏。
赵晟又道:“你想做个什么官?朕膝下有两位公主,可看是否与你投缘,若你成家之后愿意回去,信安还是你的分邑。”
从前这话让李爻听,也会寻思陛下几分真心,几分试探,却不会往过于恶毒的境地想。
而今,李爻却觉得这话里暗藏杀机,应对不妥防不胜防。
遥想当年天真可笑,过于笃信幼年情义,才被晃得一败涂地。
江山社稷面前,父子亲情都能剖血割肉,把骨头嚼成渣子,更不必说总角小伴了。
再看景平。
他恭恭敬敬接回扳指,老夫子似的向皇上深施一礼:“小民厚感天恩,却暂不敢从命。”
皇上一双丹凤眼眯了眯,似笑非笑地问他:“何意?是朕的公主配不上你吗?”
景平撩袍跪下,平心静气:“小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小民草莽平庸,闲散惯了。一来见识浅薄,二来无所建树,三来相貌丑陋,与公主成婚恐吓坏了金枝玉叶,”他说话间看向李爻,“更何况,五年前若非太师叔与师父及时相救,小民恐怕已经死了,所以小民发下誓愿,要以片点医术照顾太师叔身体康健。”
赵晟问道:“那你欲如何?”
“小民只想跟在太师叔身边,他若去看锦绣山河,我便为他牵马坠蹬,他若回都城,我便为他裁纸研磨,总之他去哪里,我便去哪里。”
其实,景平现在已经不这般想了,他想让自己有更大的本事、更多的本钱,却知道,这些目的不能展露。
他只是心平气和地把赵晟利用自己扯李爻回都城的球,囫囵踢回去了。
赵晟被这套重情重义的黏糊拳打得没脾气,气得哭笑不得:“说你有出息吧,实在是没大抱负,说你没出息吧,又辱没了你对晏初的心,快起来吧。”
景平起身,将玉扳指托在掌心:“小民从不知这扳指的过往因果,既然是皇家的东西,该物归原主才对,小民先母在天之灵只想小民碌碌平安,亡母遗愿,不敢忤逆。”
赵晟一皱眉。
他对李爻薄情寡恩,现在拼命想挽回,这年轻人言语无一不以情谊为出发点,句句切他要害,他“啧”了一声:“罢了,扳指是你娘亲留给你的,你留个念想,收起来吧。”
景平还是垂着眼,呼一声“多谢陛下恩典”,调门高了好几个,小心翼翼把扳指挂回脖子上揣起来了。
李爻觉得景平故意气赵晟,看皇上吃暗瘪,有点想笑。
但他当然不能笑。
“晏初,”正这时,赵晟恳切叫他一声,“当年的事情朕只比你早知道不久,你我之间全是误会,如今你脾气发也发了,歇也歇了,回去吧。”
他不提因果,没避景平,让李爻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更何况,”赵晟站起身来了,到李爻身侧,在他肩头不轻不重地捏了两下,沉声问,“你想过没有,朕若有意瞒你,又怎么让那东西出现在御书房,给你一眼看见?”
李爻想过。
他也因此辨别不出赵晟到底知情几分。可每年年宴赐酒,若是不经当今圣上首肯,何人敢大着胆子给当朝一品大员投毒?
“你离开之后,朕细查过,至今不知是何人将密诏放于显眼之处,但那人司马昭之心,分明是想让朕损了你这能文能武的桢干利刃,晏初……你怎能让他得逞!朕……”
话没说完,帐外亲卫朗声道:“陛下,太子殿下的加急奏报!”
当今圣上赵晟,将将而立之年,但儿子不少。长子赵岐已经十五岁了,这次圣上出巡,便是太子监国。
那亲卫军被允许进帐,身后带着个小太监,身穿内侍庭近侍衣裳。他该是日夜兼程地赶来,整个人好像裹在一团土里,进门见到皇上,撑在心头的艮劲骤然泄了,一跤摔倒,向陛下五体投地,行了个大礼。
他脸跄在地上,疼得直“哎呦”,撑了好几次,勉强直了身子:“陛下,奴才御前失仪,”鼻血一滴滴落在地上,来不及好好擦,他只得胡乱拿袖子一沾,着急忙慌从胸前摸出蜡封的信,“太子殿下亲笔,事态紧急,来不及走官驿流程。”
赵晟知道都城怕是出乱子了,拆开信一目十行的看完,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把信攥成一团拍在桌子上,爆喝道:“岂有此理!这趁着朕不在,要反了吗!”
李爻几人不明所以,只得躬身齐声请陛下息怒。
赵晟看李爻一眼,把那揉成个球的信扔给李爻:“你来看!”
李爻把纸展平,认得字迹确实是太子的,比五年前更显风骨了。他写得很急,措辞也没有絮语问候,李爻两眼看完,心里也翻了个个——
数日前,邺阳一日之内连续发生四次爆炸。事情单看似乎是丧心病狂的袭击,细想内里有让人心慌的凑巧。
首先,皇上出巡并没大张旗鼓,坊间百姓该是不知道的,对方却能让都城炸得恰逢其时;
其次,案件时间集中,选择的场所不是百姓密集之处个——祸首的目的非是伤人,而是搞大声势。
若是如此,必有后招。
是何目的?冲着谁呢?
赵晟默不吭声,沉吟片刻,定声道:“朕得回去,”他向杨徐吩咐,“即刻便走。”
杨徐抱拳领命,又迟疑问:“陛下,那洛雨城……”
按先前的计划,赵晟是要去洛雨城犒军的,那边是疫病的重灾区。
“老臣可以去!”军帐帘子没有落下,众人回身,见郑铮由近侍扶着,站在帐门前,躬身垂首,声若磐石。
“郑老师,快,赐座!”不是正式场合,皇上习惯称郑铮作老师,“老师在胡哈寨中受委屈了,身体不好,不能再去疫区。”
郑铮直了身子,走路还颤巍巍的,脚步虚浮,脸色也不甚好:“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老臣一天是大晋的臣子,便愿为陛下分忧愁,保我大晋安平盛世。”
时至这时,李爻无论如何都没法闷不吭声了。
他上前几步,扶稳了郑铮:“老师还是随陛下回都城,洛雨城我去便是。”
郑铮方才见过李爻之后,又经景平行过一次针,精神头更好了些,看清李爻满头白发,几乎是扑过去抱住李爻双臂,整个人险些跌进他怀里。
老人已经佝偻了,抬头看比自己高大半个头的学生,颤抖着手捻起李爻的头发,眼泪真掉下来了:“我方才还以为自己眼花……你……你这是怎么了啊……”
李爻的白头发近来被无数人“关心”过,独看见郑铮动容,让他心里跟着发酸,他想:如今世上这般垂怜心疼我的人,怕也就只剩郑老师了吧。
他扶老大人坐下,蹲跪在他身侧柔声道:“老师身体还没好,不要悲喜过甚,学生没事,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吗。”
赵晟冷眼旁观,知道此来的目的彻底成了,心中欢喜,也心焦都城的事情:“那洛雨城就交予晏初,郑老师随朕回都城去吧。”
“不妥,”郑铮反驳,“需得让晏初随陛下回去,老朽本就是巡安御史,理当留在这里。”
他颇有深意地看了李爻一眼。
那眼神李爻再熟悉不过,从前每当老师话里有话,不好明说时,便会这样看他。更何况,此遭因果,刚才军帐榻前,郑铮已经挑明了——朝中有人通敌。
却不知是谁。
临阵指挥,素来是件容错率极低的工作。
一时犹豫,瞬息千万变,除了让自己丧命,还可能葬送了信任自己的千万将士。
李爻之所以年纪轻轻身居高位,因为他临阵从不犹豫。
这样的品质是会带进日常习惯里的,他既然决定不再避世躲闲,也就不再与皇上矫情推诿。
江南小院里让他挂念的,只有孙伯和滚蛋,索性通通带回都城去,他正寻思可以让孙伯慢慢跟上,景平便寻过来找他了:“太师叔,我想暂时不与你回去。”
李爻一愣,随即以为自己会意了:“是了,御前你应对得很好,却也不必把托词放在心上。”
景平莫名片刻,明白李爻是指自己发誓照顾他身体,才不娶公主的事情。他浅浅笑了下:“太师叔误会了,我确实对着信仰起誓发愿,想好好照顾你身体的。”
李爻皱眉看他:“你何来信仰,尊佛了,还是重道了?我怎么不知道。”
贺景平目色柔和下来,心道,我信仰是你,一言为定已经落在你腕上,现在却不能让你知道。
他只笑了一下:“我是想留在军中看昨夜药方的效果。之后会尽快追上你的。”
李爻定定看他片刻,突然觉得他不一样了,但御驾启程在即,他没工夫细想这些,在景平肩上重重一按:“自己多保重。”说完转身忙旁的事情去了。
景平看着李爻的背影,眯了眼睛:我好像真的陷进去了,想把喜欢你脱口而出,却又怕你知道。
能等等我吗,我在拼命追你的脚步了,追上之前,你不要喜欢别人。
第025章 梧桐
皇上来时没有大张旗鼓, 离开时也没有。他将队伍打散了,身边只带十几个武艺高强的随侍和李爻,入都城直接微服去看爆炸现场了。
凶徒的爆炸点有三处选在屯粮厂, 据说当日爆响震了半个城, 大米当场给炸成了爆米花, 另一处则炸毁了前朝名为朝鹤楼的建筑。
别看那建筑名字里有个“楼”字, 其实是个实心棒槌,不知哪位风水大师说折了自己的命数推算,只要在这地方仿照“定海神针”盖七丈七尺七寸的建筑, 就能撑住前朝国运万年不衰。
结果那棒槌盖好不出十年, 前朝就垮了。
这时民间的各路神棍都窜出来了,研究说是那楼顶子是尖的,才没能顶起九重天,反像个锥子把国运戳了个窟窿。之后, 这玩意被南晋皇室当个笑话留下来了。
现在可好,锥子让人炸了, 这几日坊间悄咪咪地传——难不成亡国十几年的前朝要死灰复燃?
当然,这话没人敢在皇上面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