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叔侄二人相见以来, 花信风杂务太多,牵扯精力,心里时刻念着忙完去问景平的状况, 结果总也忙不完。
听李爻说他擅自抓细作, 也急了。
“我带人去迎他,你看好家里。”
李爻说完迈腿往外走,被花信风一把拉住,低声问:“你身体怎么样, 这么折腾行不行?”
李爻摆手:“又不是瓷做的,弄那小兔崽子回来非揍他一顿不可!”
话音刚落, 有人问:“太师叔要揍谁,我吗?”
李爻蓦地回头——
数日不见的年轻人披着皮甲,脸上带着些许灰土, 站在人迹混乱里, 冲他笑, 笑出些甜甜的痞气。
算不得阔别, 难掩别来无恙的欣喜。
杨徐也回来了, 上前见礼:“相爷, 贺大夫这回立大功了, ”他凑近低声兴奋道,“我们不仅烧了游弋子的辎重, 还顺带抓回一个通敌贼!”
李爻问:“兄弟们有损伤吗,抓回来的人呢?”
“兄弟们都好,现在人多眼杂,那贼给蒙了头押在营边小帐子里了,只是……”杨徐看一眼景平,“我们回来的路上,遇见胡哈撤军,一度躲避被冲散了,只贺大夫和一个弟兄押着那贼,那贼趁乱险些伤人,贺大夫及时出手救咱自家弟兄一名,却被划伤了手臂,我之前看他文质彬彬,”他向景平一抱拳,“是哥哥小瞧你了!”
他说着“哈哈”笑起来,景平也跟着笑,乐呵之余瞄向李爻,是等着夸呢。颇有小孩子等表扬,暗戳戳的雀跃。
李爻不动声色,跟杨徐道:“杨统领辛苦,快带弟兄们修整去吧,”之后他才冷着脸把景平从头打量到脚,道,“你跟我过来。”
言罢,头也不回往中军帐去了。
景平嘴角耷拉下去,难得露出点可怜相,巴巴看着花信风。
得见他平安回来,花信风心也松畅了,“哼”一声,嗔笑道:“闹着要去的时候不是振振有词么,去啊,把你噎我的那套说辞在他面前重来一遍。”
跟师父求援没用,景平肩膀一懈。
杨徐看得莫名其妙:“小贺大夫是立功了呀,相爷怎么还不高兴呢?”
“他呀,”花信风高深坏笑:“才不是不高兴,他那是心疼,又不愿意让人看出来。”
“啊?”杨徐大眼瞪得如牛铃铛,挠了挠脑袋,心说:心疼就心疼呗,歪七扭八的弯弯绕怎么像小儿女谈情说爱似的,整不明白,好生麻烦。
景平缩着脖子进帐,见李爻正坐在椅子上喝水,铠甲掩去了他平素过多的文雅风流,显得大大咧咧的。
那坐姿也大大咧咧,脚踝骨架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一手搭在椅背上,一手端着大碗,简直像个山大王。
“太师叔。”景平蔫溜儿叫。
李爻睨他一眼,水碗往桌子上一扔,“咣”一声站得稳稳当当:“翅膀硬了?不光来当军医,还往人家老窝冲。”
景平跟太师叔老相熟了,深谙李爻对他的路数——惯是虚张声势且吃软不吃硬。
他往前挪两步,蹲跪在李爻脚边,抬头看着他:“翅膀不硬,这不是划了个口子吗,那贼已经替太师叔教训我了,让我知道自己能吃几碗干饭。”
呦呵!
顶着冰块脸耍赖,别有一番风味。
李爻看他手臂上的伤口紧急处理过,白帛缠得不薄,依旧透着斑驳,口子应该不太浅。
这一瞬间,他难以描述的心软了,好像他挥拳打过去,对方非但不接招,还抓了他手贱嗖嗖地说“别打,手疼,我自己来”。
噎得他想咳嗽。
帐外人来人往,主帅咳咳咔咔实在不像话。
不等毛病上劲儿,他从怀里摸出花信风新配的药,倒一粒吃下去。
景平明白李爻意在不乱军心,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脸上却透出层悲意。
李爻看他,心说:我还没死呢,吃个药你不必这样吧。
景平拿过药瓶,打开盖子凑在鼻子边,合眼细细闻过:“这里面……有白芍、沙参、寸冬、紫菀、冬花、桑皮、五味子……”
念念叨叨报菜名似的。
“这都是你对症的药,”景平平铺直叙,“但是,为追求药效,师父还在里面加了一味七花子参,药量极重,是药三分毒……”
得。
李爻知道他又要老生常谈:这孩子小时候话少,现在怎么变得如此唠叨,简直耳朵疼。
“打住打住,”李爻打断他,“贺大夫医术高明,给我练贯口儿做什么,现在说你擅闯敌军老窝的事呢,你倒反客为主教训起我来了?”
李爻在景平面前一直活蹦乱跳的,就算咳得像得了痨病,依旧精神头杠杠的。可景平想起对方瞒他伤病的真相,心头就像被割了一刀,李爻越是表面欢实,他越心疼,偏还不忍把烧心的焦灼脾气发给他。
“若去敌军营地的不是我,你还会生气吗?”景平反问,脸上又现出刚看见李爻时的甜。
这话里的逻辑……
李爻“哼”一声,心想:倒是惯会一针见血,知道我担心你。
景平看出他这脾气已经是强弩之末了,收起笑意,又把话题扯回来:“药方我说对了是不是?”
这小子王八咬人不撒口地揪着药方不放,李爻转不过弯了:怎么没完没了了?怕是好医成痴,脑子要坏了。
“你答应过我,若猜对了满足我一个愿望的。”景平又道。
李爻这才恍然,把扔去九霄云外的事情想起来了:好像是有这么回事,看来下回不能轻易许诺。
“那你说吧,想要什么?”
“是毒,对吗?”
景平抬头看李爻:我想要你安康无恙啊。
他眼睛藏在面具后面,侧映着军帐外透进的天光,清澈又真挚,纯粹得让李爻不敢对视。
一军主帅,当朝丞相,能承受的事情何其繁复,居然经不得年轻人的专注目光了。
李爻懵懵的,整不明白自己脑袋里哪根弦搭错了。
景平突然站起来身,猫腰把他拥进怀里:“为什么不告诉我是毒?”那是个极轻的搂抱,过于小心翼翼,好像力量稍大怀里的人就会碎了。
李爻愣了。
想起对方为他跑去太白深山冒着大雪找药,为数不多的良心开出朵名为愧疚的花。
“是多深的委屈,才让你缄口不言,只字不肯提……”
景平依旧抱着他。
声音也很轻,没有责备之意,音色里只有分不出是干涩还是哽咽的哑,贴着李爻的耳朵,往他脑袋里钻。
李爻瞬间明白了景平的逻辑——若是寻常中毒犯险,何必隐瞒。
那“委屈”二字像一记醒神铃,敲得李爻心里激灵,他深埋心底的憋屈,居然被景平一语道破。
再这么下去这孩子很快会猜到因果。
他在景平怀里眼珠一转,拍着他后背道:“那毒不好医,有圣手说没得解,但也死不了,你待我从来寸草春晖,我不想让你解一道没答案的谜题……”
可这现编的说辞是不大灵光的。
景平显然没得几分安抚,手臂微颤,放开李爻直了身子,只是看着他,表情像要哭了。
又要闹哪出?
李爻在景平的连串操作下,已经变成了一条灶门前的烧火棍子——实在焦头烂额。
他还没从对方过于浓烈的情愫里缓过来,便见景平在他面前蹲下了,拉起他一直手,无言地贴在自己额头上,合了眼睛。
李爻心里的万千纳闷顿时被这近乎虔诚、怎么看都透着一股子缱绻的动作惊得揭竿而起,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把脑袋里仅存的理智彻底搅成一团糊涂。
李爻下意识把手往回抽。
他一动,景平禁锢得更紧了:“我再看看你的脉象。”说罢,他就着蹲跪的姿势,搭上李爻手腕。
这般接二连三,李爻再如何拿他当小孩,心里也隐约冒出个猜测,不得实证,先把自己吓得五内不畅。他第一次在贺景平面前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要不是有统帅三军的气度,压得住茬子,非得立刻找个借口落荒而逃。
他正面不改色地屁股底下长刺,门外卫官报:“统帅,杨统领和卫将军来了。”
“快请!”李爻高声应答,从没觉得这俩货这么亲切。
杨徐掀帘进来,见景平正给李爻诊脉,问道:“相爷身子不爽吗?”
“啊……”李爻收回手,示意景平起来,“许是吃坏了东西,肚子不太舒服。”
卫满纳闷:“不是,昨儿到现在,您吃啥了?”
他正色向景平道:“小贺大夫快给好好看看,他半口西北风都没来及喝,肚子不舒服肯定不是吃坏了东西。”
李爻摆手,抢话道:“那就是饿的,不必大惊小怪,反正肯定不能是有喜了。”
话出口,即刻后悔。
因为景平看他的眼神更怪了,似有对他口无遮拦的无奈放任、还有对他身体心照不宣的心疼,综合而论怎么看都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宠?
不对不对!李爻无论如何都不能和这个猜测和平共处:
小景平以恩义敬你,你却这样想他?
李爻快把你脑袋里进的水控控!
他天人交战不着痕迹地石化了片刻。
许是刚才环境密闭,光影太过暧昧,让李爻心里种了个毛。卫满、杨徐现在吵吵嚷嚷,说了什么李爻没听清,但总归是人多一闹腾,他偷眼再看景平,便觉得自己想多了。
李爻在心里抡圆了给自己一嘴巴:是你自己口无遮拦,心术不正!
他深吸口气,端起全军统帅的架势,清了清嗓子:“言归正传,二位前来何事?”
那俩糙老老爷们对视一眼,面露愧色:“抓来的细作……自戕了。”
李爻眸色微沉。
景平倒先变了脸色:“怎么会死!我明明仔细检查过他周身,没有可以用来自戕的东西,而且绑得那么结实!”
李爻在他肩头定定按下,稳声问那二位:“毒死的?”
卫满和杨徐同时诧异道:“您如何得知?”
“臼齿钻洞□□……”李爻冷哼,“牵机处的手段。”
“统帅,”门口卫官道,“洛雨城太守范大人来了帖子,说庆祝大战凯旋,请您赴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