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9章 诈问
李爻听见范洪的名字就来气。
按理说大清早闹了那出, 范大人该老实在城里猫着,直到退敌。现在李爻没找他算总账呢,他反而先蹦出来行逾越之举。
加急文书被改、边邑官军中毒、拖延战机……
这次又要作什么妖?
李爻想了想, 跟卫官道:“军务繁忙, 让他等着去。”
言罢, 他跟卫、杨二人和景平一起去看那细作的尸首。
营边小帐中。
内侍庭的值守护卫见李爻来, 齐向他行礼。
“相爷,刚才他突然在我们眼皮子底下脸色发青,摔倒过去, 探鼻息时已经断气了, 整个过程一共数不出十个数。”
这细作李爻没见过,相貌是扔在人堆里就找不见的普通,七窍乌青,口鼻流血。
李爻掰开死人嘴, 果然见臼齿被钻了个洞。
牵机处的死士们多是这样,把毒藏在里面, 再用胶蜡封住,必要时给自己个痛快。
“抓了他有谁知道?”李爻问。
杨徐道:“事关重大,只有内侍庭同去的几位兄弟、贺大夫, 还有卫将军、花长史知道。”
李爻点头:“且别声张, ”他问景平, “抓到他时, 他说过什么?”
“嘴跟缝上了一样, 但他在胡哈军营里说自己的主子是个文官。”
景平把听到的对话一五一十向李爻复述。
正说着话, 花信风来了。
花长史连轴转好些天了, 甲都不曾脱,脸上一层汗糊一层土, 要不是气度还在,一身铠甲撑着风骨,乍看实在像是被无良地主苛待的长工。
花“长工”跟李爻道:“找你半天,你怎么在这呢?”问完,晃眼见帐子角躺了个死人,便是一愣。
李爻问:“伤亡如何?”
“泽南军阵亡四百九十六,重伤八百三十七,轻伤一千六百五十五。我方杀敌三千余,俘虏两千五百三十五人。”
这和李爻估计得大差不差。
“派信使传信,问问日禄基,不在乎自家被俘的兵将,也不在乎他的妻儿老母和兄弟了吗,”他顿了顿,又嘱咐,“还远远将信射出就好,不必让兄弟涉险。再去看看,嘉王殿下押送的人质到哪了。”
自从离开都城,押送人质的队伍就跟不上李爻的疾行军了。
卫满领兵可以,战场上的玄机多是看过就懂,但边交上你来我往的拉扯他懒得费脑子。他摘掉头盔抹汗,问道:“统帅,那蛮族王上明显是在发疯,还问他这些有何用?”
李爻笑道:“疯不疯是他的事,问不问是咱们的事。”
卫满还是不太明白,挠了挠脑袋。
帐外脚步声响,传事官隔着帘子道:“统帅,范大人又派人来了,说早上迂腐于教条,险些贻误军机,请您还有几位将军过去,当面谢罪。”
李爻目光冷冷的,落在那死人身上片刻,掀帘出帐子:“你告诉范大人,咱们抓了个牵机处的细作,正审呢,完事我即刻去听他谢罪。”
他交代完再回帐中,一指死人:“把他那颗牙给我拔下来,要囫囵的。”
内侍庭护卫多是暗卫出身,更凌厉的手段都见过,给死人拔个牙自然不在话下,杨徐亲自上手,寻了个钳子,将那人臼齿拽下来了。
他动手跟动嘴两不耽误,问道:“相爷,他们这么弄,就不怕平时吃饭把自己毒死?”
李爻笑了下,没回答。见对方拿帕子托着血淋淋的牙递过来,万分嫌弃地接了,从怀里摸出自己吃的药,捻下些渣子,塞进牙洞里,又到烛台边,将蜡油滴在牙洞口,等蜡干了,把牙齿拿帕子包结实,揣好。
他让众人各自去忙,自己回帐子休息,吃了口东西,磨蹭到天黑才吩咐道:“叫杨统领带上内侍庭的弟兄们,随我去见见范大人。”
说完径自往外走。
景平一直没歇,恪尽职守地当军医,见李爻要走,他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小跑两步凑到近前,没说话,但看眼神就明白——要跟着。
李爻见他眼里攀着血丝,已有疲态,妥协地想:跟着就跟着吧,算变相让他缓缓,更何况若不让他去,定又搬出大堆的道理。
真是有点怕他了。
现在是战时,洛雨城大门紧闭,吊桥高悬。李爻众人到城门前,不待向城上喊话,范洪便向下朗声道:“下官恭候相爷多时了,稍待片刻,这就开门。”
入得城去,范洪备下的马车等在城门口。范大人到李爻近前,赔笑道:“当年相见,便看出相爷气宇非凡,不曾想下官还是有眼无珠了,惭愧、太惭愧了,”他指着马车,“相爷阵前杀敌委实辛苦,坐车吧,这宝马良驹,下官着人去喂些草料。”
李爻依旧骑在马上,居高向范洪一笑:“范大人不必客气,战时不比寻常,请我入城何事?”
范洪忙道:“是了,下官又啰嗦了,”他向衙卫点手,对方牵了马来,范洪翻身上马,“下官给相爷引路,请相爷和诸位大人府内叙话。”
喊杀声消停半日了。
百姓偶有胆大的,出门望风。见城里的大官给一位气宇轩昂却满头白发的年轻将军引路,不由得纷纷交头接耳。
太守府中庭,筵席已经布下多时。范洪约么是知道李爻的脾气,酒菜并不显奢华,比上次他在修竹城请“李不对”吃饭时质朴多了。餐具也一样,没有玉盏,没有银筷,清一色的竹制品,雅素得紧。
李爻入堂,毫不客气,在客席主位坐下,不说话,不动筷,笑眯眯地端详范洪。
范洪被他看得发毛,讪笑问:“饭食简陋,不知是否合相爷胃口。”
李爻咂嘴,表情颇为夸张:“实不相瞒,我胆子小,害怕呀……”
没头没脑的一句,众人都愣了。
且这话从在场任何一人嘴里说出来,都比李爻说靠谱。
“贺大人,”李爻扭头叫人,“你将疫病的推断同范大人讲讲。”
贺景平眨了眨眼,甚至没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李爻是在叫他,而紧跟着,又因对方在如此场合下以公务口吻对他说话而开心——在李爻心里,他终于不是时刻都要被照拂的小屁孩了吧。
他对范洪道:“范大人,城外驻军初次爆发不适是疫,已经药到病除,这次看似毛病卷土重来,却变了根本,不是疫了。”
范洪脸色微变,皱着眉,还偏挂着丁点善意的笑端详景平,认出他是“李不对”带在身边的少年,夸奖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本官早看出小公子,啊不,贺大人是有能耐的人……”
话说到这,他顿住了,蓦地起身转向李爻:“但相爷……刚才所言何意,难不成是怕下官在餐饭中下毒吗?”
“下官还没提半个‘毒’字呢,您就明镜儿似的了,”景平话茬紧跟,假惺惺向范洪施礼,“果然天外有天。”
范洪脸都绿了。
“哎呦,我可不是那意思,”李爻手挥得跟轰苍蝇似的,“贺大夫别吓坏了范大人。”
这俩人阴阳怪气,横竖就是“那意思”,却抵死不认。
“而且吧,军中的毒咱们验过了,粮草无毒,风向也不作美,下毒之人的手法无形无迹,只有在用水里做手脚了。洛雨河的水在城外绵延向川岭方向,驻军每日用水取自其中,所以投毒点该是在城池与军营之间的一段。”李爻又道。
范洪一拍桌子:“岂有此理,到底是什么贼人,能绕过驻军营地到后方下毒!”
“范大人还记得缨姝吗?”李爻突然问了句看似八竿子打不着的话。
范洪又坐不住了,到桌案前撩袍跪下,“咚”一声,地板被他膝盖敲得山响:“丞相大人恕罪,当年是下官色迷心窍,缨姝自戕后下官一直兢兢业业,当个好官,把好色的毛病改了。”
“诶,”李爻假模假式哄道,“范大人这是做什么,快起来,我是说那下毒之人是缨姝所属的羯人探子机构,叫牵机处。大人听过牵机处吧?”
范洪要被他的前言不搭后语晃死了,颤微微地起来:“这……”他不知对方问话里又埋了什么新雷,眼珠转了转,以攻为守,“既然是投毒,为何不下更重的手?”
干脆把军营里的人毒死算了。
景平接话道:“大人有所不知,毒死人并非是上下嘴皮子一碰,歹人是依靠水源下毒,若毒性太烈,第一起死亡案例出现,其他人只要停止进食就会平安,杀伤力反不如将毒蒙混成病,闹得缠绵不休,整营不宁。”
范洪若有所思地点头:“受教了,”他又跟众人道,“相爷和诸位将军大人,咱们还是边吃边说吧。战事当前,下官一介文人做不得什么,思来想去,只好发动城内百姓,拿城里的米面用水给将士们准备绝对安全的饭食,这几日会陆续送出。”
他马屁完,无一人动筷,也没人赞他,厅中安静,静得挺尴尬。
“大人既知战事紧急,这饭我们就不吃了。”李爻站起来了,战甲“稀里哗啦”一阵轻响,随他前来的带刀侍卫们也随之起立,压迫感骤增。
他笑道:“我来是给范大人加个菜。”
言罢,在腰间一抹,摸出个帕子裹的小包,扔在桌上。
小包着陆自行四散铺开,里面是那颗牙,带着星点没擦净的血。
范洪王八探头似的看一眼,又一缩脖子,像受了莫大惊吓。也不知当初是谁,亲眼所见缨姝生片人脸,面不改色。
“牵机处的人,每做可能丧命的任务时,便会在臼齿洞里塞入剧毒,事败可以自行了断,少受折磨。我们在胡哈营地里抓住个牵机处细作,这是他的牙,”李爻颇有深意地看范洪,“范大人猜,他如今没了能痛快去死的法儿,跟我说了什么?”
杨徐看向景平:相爷这东拼西凑的瞎话,张嘴就来。真叫把死人说活了。
景平一笑:这才哪到哪。
他目光重新铺在李爻身上:太师叔是怀疑那细作提到的“大人”是范洪,但现在横竖是没证据。
他才耽误工夫诈他。
李爻的言外之意,范洪当然非常明白。
一个正常人,无论是否真的通敌,被比自己高好几阶的大官这样敲打,都会紧张。范洪也不例外,他脸色发惨,又险些跪下:“下官不知。”
“嗯……贺大人,你捉住那人时,他说什么来着?”李爻问。
景平会意:“他说‘我家大人虽是文官’,却与你们王上说好内外相合,你便该……”
前半句是真,后半句也是胡说。
李爻轻笑两声,将手搭在撕魂刀柄上,看似漫不经心,却莫名有股戾气,仿佛他眨眼间便会拔刀砍人:“那人为了活命,还告诉我一个秘密,”他笑意满含地问范洪,“大人猜是什么?”
范洪沉着脸,还是那句话:“下官不知。”
“他说啊……当年缨姝被抓时,那用蜥蜴尾的杀手是去灭口的,却阴差阳错伤了贺大人,而后所以没人来补刀,是因为修竹城府衙内有自己人,那自己人会想尽办法,救下缨姝,若此计不成,再伺机灭口。”
范洪直愣愣地看着李爻——陈芝麻烂谷子的连环套全都翻出来只为了说一句话:范大人你通敌。
果然,李爻怕他听不懂似的找补:“嘶……当年是谁费尽心机要留下美人?美人又死在谁的府上来着?”
范洪第二次咕咚跪下,装怂滴水不漏,颤声道:“相爷明察!莫听那贼人挑拨离间啊!”
李爻点点头:“这倒是,毕竟咱们内乱了,正中他们下怀,”他话锋一转,问:“那咱说自己的事,八百里加急奏报,范大人为何在‘胡哈犯境’之前,加了个“恐”字?花长史的传信亲卫又为何沿途被毒箭所伤?!”
第040章 要反
李爻话音落, 场内温度骤降至冰点。
所有人的视线交汇在范洪身上,大伙儿都听明白了,范大人身为一城太守, 所做之事皆莫名其妙, 幸亏花信风让亲卫传出第二道急信给李爻, 也幸亏亲卫豁出命去将信送到了。
范大人这罪名若是坐实, 轻则贻误战机,重则通敌叛国,拉出去砍个十次八次都不为过。
再看范洪, 刚才他跪地发抖, 现在反而像个入了定的和尚,面对李爻的质问皱眉低头,双眼看地,闷不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