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臣贼子 第41章

景平在一边看着, 觉得这人本质阴晦狠毒,不知又要憋什么坏主意, 顺着李爻的话往上搭梯子:“对了太师叔,那牵机处的匪类被我用了针,迷迷糊糊还说了别的。”

“哦?”李爻把手一背, 拿腔作势地附耳过去, “说了何事?”

景平凑近两步, 看似压着嗓子, 其实为了让范洪听清楚:“他说这次胡哈犯境, 羯人是始作俑者, 和咱们朝内的叛徒勾结, 鹬蚌相争……”

“相爷,”范洪打断那二人聒噪的咬耳朵, “事情并非如表面所见,下官有件东西,本来是要承给陛下的,现在面呈给大人也是可以的,”他想了想又补充道,“您对下官心存疑虑在所难免,可差几位将官随衙卫去后府拿,下官就在您眼皮子地下等着,半步不离。”

李爻点头允了。

范洪向衙卫吩咐道:“本官书房,书柜左手第二个抽屉里有个檀木漆匣,你去拿来。”

杨徐向两名内侍庭侍卫使眼色,那二人跟随侍一道去了。

江南三城的太守府全是前衙后府,几人不大会儿功夫就回来了。

范洪接过匣子,在李爻面前毕恭毕敬打开。

盒子里是一块乌黑木头削刻的令牌,牌面上半个汉字都没有,就连令头雕刻的图腾也不是中原之风。

李爻见这东西,眯了眯眼睛:“牵机处令牌,范大人从何处得来的?”

范洪正色道:“实不相瞒,上次缨姝的事情之后,下官自省吾身,虽能力有限,却也竭力暗中查探牵机处在江南地界的动向,任期满时下官放弃晋迁机会,自请辗转于江南界。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通过府上几位能人的经年暗查,终于寻到一牵机处头头的行踪,”他说到这长长“咳”出一口气,“几日前府上高手暗中围捕,最终还是被那贼人跑了,这是他的令牌。想来篡改加急文书、偷袭花长史亲卫,在洛雨河下毒,是他们所为!下官没想到他们最近搞了这么多动作,本不想打草惊蛇……”

他念念叨叨说了很多,乍听,诸多疑虑都能解释通了。

李爻俊秀的眉头往起扬,垂眼看范洪,笑道:“原来如此,请范大人将围捕贼人的高手传来,我有要事相询。”

几乎同时,天上“轰——”一声响,爆了个雷。

很快浓云滚滚,聚成个巨大的罩子,把洛雨城扣在其中。庭院里的火被风吹着像是活了,要燎到天上去把乌云烤个窟窿,无奈能力有限,只能在火盆里晃得妖冶。

李爻记得景平小时候怕打雷,下意识看他一眼,正撞上对方的目光。许是年轻人体会到他这一眼的深意,眼角泛起很淡的笑来。

李爻眨了眨眼,跟着面无表情收回目光,刚要再说话,外面又是“轰隆”一声。

但这不是雷!

“敌袭!”杨徐低声凛喝,“您让信使送信去胡哈,这便是那蛮王的答案?”

豁出妻儿老母也要纠缠洛雨城?

为什么!

这一刻,郑铮的猜测在李爻心里爆开:里通外族——如果不仅是私通消息呢!?

胡哈、羯人、还有所谓的自己人……指不定真被小景平说中了,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他顿觉不妙,甩开步子往厅外走:“出城!带范大人一起!”

范洪那通糊弄人的解释他一句也不信。

内侍庭护卫得令,左右将范洪一拦:“范大人,请!”

范洪眼看李爻再走两步就要迈进大雨里,他喊道:“相爷慢走,您请看!”他追着李爻。

李爻心急如焚,脚步顿挫,不耐烦地回头,见他捧着那木匣子神神秘秘地揭开匣子盖。

一眼瞄过去,没看出玄机。

李爻问:“什么意思?”

也正这时,他余光瞄见府衙院墙上一道动线诡异的影儿,同时,武人熟悉的、极轻的利刃破风声灌进耳朵。

暗箭!

但目标不是他。

刚才李爻急往外走,内侍庭的护卫们训练有素地倒序跟随,府衙中庭宴堂大门太窄,景平被挤在后面了。

现在,他远远看见暗光划破落雨,抖手抽/出身旁侍卫的匕首便想向那戾风来处掷。

擦错间他看清动线目标非是李爻,心底同时泛起对蜥蜴尾爆毒的忌惮,高喝一声:“太师叔当心!”

说时迟,那时快,李爻已经单手揪住范洪后领,往后猛拽。

弩箭贴着范大人的官服前襟划过去,“铛”一声钉在廊柱上。

“刺客!”杨徐大喝,一半内侍庭护卫冲上院墙四下搜掠,另一半拉开架势防御。

可那放箭之人像个水鬼,融化在大雨里,瞬间踪迹不见。

范洪跟李爻差不多高,身量顶人家一个半,这会儿却被李爻薅鸡崽似的拽着。

这大鸡崽重心不稳,脚下拌蒜,檀木盒子却跟个宝贝似的死不松手,他抱着盒子扑进李爻怀里,单手拽住了将军的铠甲,才算稳当,过程居然有点“娇俏”。

李爻无奈,托了他一把,冷笑问道:“范大人,谁跟你这么大仇,要你的命呢?”

想来范洪一介文官,掌他人生死是常事,却从不曾命悬一线,挂在李爻身上,浑身哆嗦也不说话。

李爻推他:“行了,别抖了,站好。”

可范洪不知犯了什么病,紧拽着李爻手臂,跟黏在他身上似的。

雨很大,人声嘈乱。

李爻那极好的耳音依旧听见范洪怀里似有东西发出“嘶嘶”碎响声。跟着,他闻见股熟悉的火药焦糊味。

垂眸一看,心思凛然——范洪官服的宽袍边上,露出星点引信,火花星爆往前窜,目的地正是那檀木盒子!

范洪再掀眼皮看李爻,目光变得阴戾,脸上横筋暴起,肌肉不自觉地抽搐。

他从牙缝里挤出句话:“拉你一起也不枉!”

原来那刺客非是想要范洪的命,而是配合他制造混乱。

李爻右手被拽,使巧劲往外抽,被范洪蛮力十足地反向一扯,愣是没抽/出来。

他眼看景平直冲过来,高声喝:“别过来!”同时,眼里腾起股杀气,左手反抄住撕魂刀柄。

暗雨里,长刀出鞘,寒光骤闪——范洪手臂被齐肘削断。

几滴血点子甩在李爻脸侧,瞬间冷了。

范洪撕心裂肺一声惨嚎,惊天动地。

要说这人骨子里也是执拗,时至这时,范洪依旧单手抱着那盒子,眼光如刀剜了李爻一眼,重伤之下向他扑去,不要命也要拉他下地狱。

近日万般皆是演戏,初见和这时才是本性!

什么仇,什么怨,何至于此?

李爻猛退两步,抬腿便踹,正中范洪当胸。

那大块头被将军蹬得平飞出去,摔在大雨里。

“炸药,趴下!”李爻大吼。

周遭侍卫训练有素,原地卧倒。

迅雷之势,景平紧握的匕首终于向范洪甩飞出去。同时,他已到李爻身侧,合身飞扑,把人抱在怀里,护着对方的后脑倒地。

年轻人的怀抱很挤,压得李爻心口发闷,将他掩护得严实,莫名安全。

熟悉的梧桐香从景平怀里挤出来,丝丝缕缕地绕着二人。

四下安寂,只有落雨声。

这一瞬极短,也极长。

预料之外,能震落屋顶飞灰的炸响始终没来。

李爻单手环住景平的腰背,安慰似的拍了拍,把他轻抚开,撑坐起来看向范洪。

侍卫们小心翼翼上前查探。

“贺大夫好俊的功夫!一刀正中引信,扎进范大人肚子里,血把火信压灭了!”

李爻偏头看景平,见他惊魂未定也在看自己,与方才甩刀子扎范洪的杀气腾腾判若两人。

这雷雨终归是勾起他的怕了。

李爻起身,也将景平拉起来,缓和了目光定定看着对方:“别瞎想,这不是没事么。”他还刀入鞘,扬手在景平肩头略重地一按。

柔情还没飞进景平心里,便被雷雨声和城外的杀声吞没了。

“杨统领带几位兄弟善后,那范洪能救就别让死了。”李爻交代完,吹响马哨。

战马嘶鸣着飞奔而来,载着主人,踏出一趟雨烟,往城门方向去。

范洪自杀式的袭击出人预料。

李爻在大雨里复盘事件,纵观大局,那些自胡哈扣押郑铮时起反常的、摸不清逻辑的独立事件在此时骤然首尾相通,拼出连串的因果。

他出城门,直冲阵前,一眼确定胡哈军声势浩大,其实又是佯攻。

“统帅,这他/妈/的没完没了,”卫满见他回来往前迎,“东边扔三个雷,西边扔三个雷,他们到底要干什么!”

“昭之呢!”李爻急问道。

卫满一指阵前。

李爻策马奔过去,卫满不明所以,紧随其后。

“我要回都城去!”李爻高声。

花信风听见马蹄声响,刚回头,就被李爻劈头盖脸一句话砸懵了:“你说什么?!”

他以为自己耳朵出毛病了。

李爻从怀里摸出梼杌符扔给花信风:“我不在军中,你代行帅令,增援很快会到,经早上一战,敌军翻不出大浪花,你撑住这一半天,便更松快了。”

花信风还是不懂,诧异道:“你为什么要走!”

李爻紧带住缰绳,压低声音道:“恐怕我把所谓‘里通外族’的格局想小了!胡哈王并非不顾妻儿家小,而是有人给了他承诺,若他能助某人成事,家小安危无忧,胡哈更可在事成之后‘后福无穷’,托大来想,这是调虎离山之计,主要为了把我支开,同时削弱都城禁军兵力,”他说完,也不管花信风听没听懂,回头向追上来的卫满道,“卫将军,点四千兄弟,随我赶回都城去!”

花信风不错眼珠地看李爻,对方字里行间透露出最重要的信息是——都城有人要反!

事态顿时炸裂,他拦了李爻一下:“你……这纯是猜测,有何实证?你为统帅擅离阵前,圣上若怪便是大罪,这会不会……又是谁挖了坑让你跳!”

李爻仰脸看天上的落雨,雨点子噼里啪啦砸在脸上,又重又冷,冲去范洪甩在他脸上的血:“可如今天下尚算太平,此事不容有失,若万一……便是我命该如此,我上辈子定是欠了他们赵家三千间宅子,五千斗米和八八六百四十头猪马羊,这辈子利滚利,一起还了!”

他说完“哈哈”一笑,抹去脸上血水,兜转马头跑了,远远地又扔回来句话:“要是真让你这乌鸦嘴说中了,记得是你方的我……”

花信风哭笑不得,只得苦笑。

他被军务牵扯,也不再多废话,任由李爻去了。

不任由又能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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