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臣贼子 第48章

“请王爷赐教。”李爻叉手行礼。

“咳。”

辰王托他手肘止礼:“本王不过是消息比你灵通些,不提赐教,”他示意李爻缓步往宫外溜达,“出了五弟的事……阿晟他心里难免扎得慌。想整一整避役司。”

所谓避役是变色龙的别称,而避役司收敛得多是能人异士,归于内侍庭之下,直隶于皇室。

这些人各有出众的能耐,也多有难言的过去,背负命案、重债的大有人在。而他们一朝入避役司,便如变色龙变换颜色,与前尘往事做诀别,世上从此再无“他”。

李爻听爷爷说过,先帝多次想重整暗探机构,因各样的原因搁置了,这避役司一直神秘,规模却极小。

“难怪了。”李爻沉吟。

暗探机构若真想做起来,是需要多点位铺大网的,花费确实不小。

“有了这机构,谁知是福是祸,”辰王感叹,“你如何想?”

“自来福祸相依,一柄刀而已,要看执在何人手中了。”李爻笑道。

更何况,皇上从来都认死理儿,我如何想能干/他屁事。

当然,这话他没说出口。

“你倒向来通透得滴水不漏,”辰王脸上的淡笑一晃而过,正了颜色,“还有一事,郑铮大人恐怕有麻烦了。你可知郑大人当初为何离开都城,去做那巡安御史?”

所谓“郑铮有麻烦”的忧虑,在李爻确定嘉王谋逆时,便已存在心里了。只是他想不通,这跟郑铮离开都城有何关系。

辰王见他呆愣:“你知道城郊烟玉桥头有个离火神君祠吧?三年前,郑大人曾经上书劝诫陛下,以教御民,不可过甚。陛下很不痛快。那之后,郑大人就离开邺阳了,还时不时发奏折回来,将离火教在各地的离谱行为动向报给陛下,陛下起初置之不理,直到去江南寻你之前,郑大人又来了奏事书,听说陛下在御书房里气得砸了东西,碍着师生面子将那奏书留中不发,没给打回去,本王猜还是说离火教的事情。”

李爻皱眉道:“王爷想说什么?”

辰王话里话外只一个意思,皇上和郑铮嫌隙已生。

往深一步想,他是担心皇上因为嘉王的事情借题发挥,除了郑铮么?

李爻突然有点看不懂辰王了。

辰王叹气:“罢了,走一步看一步,希望是本王多心善忌,把阿晟的心思想得太窄了。”

话说到这,二人已到宫门口,就此分别。

李爻往自家马车边溜达,见除了府上小厮,景平也正在车边,转悠着随意踢地上的石头子玩,察觉到他来,仰脸给他一个温和笑意。

自打景平知道李爻半边身子发麻,便对他的照顾更加勤勉了,起初十来天,日行三次针,雷打不动。这几天把频率稍缓了些,也是赶着每天正午必有一回。

前几天李爻在府上忙得昏头,外面突然瓢泼大雨下,他才惊觉快中午了,念着景平必得回来,未来及让家人去宫门口接,年轻人已经湿哒哒跑回来——风大雨急,他的伞在半路就给掀了。

李爻当时想劝他变通一点,好歹等雨过了再说。

谁知对方开口抢话:“什么都行,唯独医你身体的事,不能听你的。”

他开始唠叨李爻。他对李爻的身体有种近乎死心眼的执着,一只絮絮叨叨的落汤鸡,可笑又可爱,惹得李爻心里软乎乎,又暖暖的,这一本正经的模样恍惚与李爻初见他时重合——那个江南茶馆里,认死理非要还他玉珠子钱的少年,已经玉树淋暴雨,长这么大了。

从宫门口到马车前,只几步路。

二人的过往在李爻脑海里拉洋片似的过,让他眉眼温和,在景平肩头搂了一下,拥着人上车:“一会儿没有急差就在家吃午饭吧?”

景平点头应了:“下午正好去礼部尚书府上出外差。”

“想吃什么?我给你做。”李爻笑着问。

景平眼睛登时亮了,没说话先咽了咽口水:“真的吗?”他想了想,“吃面吧,上次你做的酸酸甜甜还带点辣味的那个。”

做汤面少有煎炸,油烟不呛人,李爻心知肚明对方的贴心,笑着点头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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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之后,辰王所言之事预料之中地来了。

小朝之上,三法司联合上参,怀疑郑铮是嘉王一党,请求皇上下令准许彻查。

这事看似八竿子打不着。

可但凡有点心眼的人便会发现,乱事的起因正是郑铮巡边:

若没有他前去胡哈被扣押、以头撞柱难以还朝,往后的乱事或许都不会有;

可若说是郑铮怀疑有人里通外族,以命上谏钓鱼,也说得通。

一时间,真相徘徊于黑白两面,扑朔起来。

三法司只得碍着郑铮帝师的身份,在小朝上请示圣意。

辰王颇有深意地看了李爻一眼,坐直身子拱手道:“陛下,郑大人不会通敌,更没有谋刺之心,臣愿以亲王爵为郑大人作保。”

皇上坐在御案后,面色平平,不说话。

李爻看不出他的心思,却也道:“陛下,微臣附议,同为郑大人作保。陛下在江南时,郑老师暗中提醒过微臣,防备朝中生变,臣才能看破胡哈、羯人与范洪的拖延用心。”

话音落,右都御史陈黎低声道:“王爷作保可以,但……李相……”

皇上赵晟生得雅儒,性子并不大缓和,不喜欢下臣奏事支支吾吾,先偷瞄上意,烦道:“陈爱卿也学会磨叽了?”

陈黎赶快言入正题:“昨夜范洪突然翻供,说因为知道郑铮大人和李相暗通日禄基,帮其重夺王位,才险些丧命于李相之手,”他顿了顿,“那罪人现在被押在外面,哭喊着要当面陈情,陛下是否要见?”

赵晟脸上一丝阴晦闪过。

李爻顿觉闹心,前胡哈王扣押郑铮,接日禄基取而代之确实是他的提议。

没想到,按下了胡哈,还真被有心人编排。

花信风这乌鸦嘴是开光了——果然有人挖了坑给他跳。

所幸这坑应该是临时起意挖的,不怎么高明,不会有切实证据,却极有可能撼动皇上对他的信任。委实癞□□爬脚面,不咬人膈应人。

范洪背后因势利导之人是谁?

李爻顿觉自己被一张无形的网罩住了:想天下太平,想淡去李家二臣贼子的名声,怎么就这么难呢?

转念,他又觉得自己庸俗——名声算个屁。

李爻垂着眼睛,没表情。

赵晟满以为李爻会自行辩白,请陛下相信臣心可昭日月,那么他便立刻叫范洪滚蛋,哪里凉快死哪儿去。

结果见李爻眼皮都不抬,有点失望。

他摩挲着金镶玉的腰佩,片刻道:“把他押进来,朕倒要看看,他如何攀诬朕的忠臣良相!”

“忠臣良相”四字委实刺了李爻的耳朵,他阖了阖眼——若没半点疑惑,何必耽误工夫把人叫进来对峙?

片刻功夫,范洪被带上来了。

个把月不见,那高壮的汉子已经被折腾得形同枯槁。

为了见驾,他被清理过仪容,断臂上绷带都是崭新的。可他身上依旧带着股清理不掉的腐败死气,随着他进殿笼罩开来。

范洪跪伏在地:“罪臣范洪,叩见陛下。”

赵晟是副不笑也带三分笑意的面容,现在目色如刀。他视先帝为榜样,手段却似怎么都比不上父亲。

父亲江山可定,乱匪可平,而他呢,虽然被百姓信奉为真神圣主,其实闹得四夷乱象起,自家关上门都不安宁。

他眼看范洪怒火中烧,恨不能亲手砍了这奸佞,好半天没说话。

樊星见诸臣大眼瞪小眼等了半天,到赵晟身边轻声提醒:“陛下。”

赵晟这才高高在上赏出一个字:“讲。”

左右侍卫架着范洪,将他半薅起来。

范洪嘴上裂得都是口子,好几处在渗血,他舔了一口血腥,怒目向李爻道:“当年确实是我有眼无珠,错信了缨姝那贱人,但你因为缨姝毁了你那小娈童的脸,便将我一同记恨上了。面上不好报复,小肚鸡肠地伺机等候,终于等到时机,将谋乱的帽子扣在我头上。”

范洪再如何不堪,也是文科入仕,如今将市井流氓的逻辑搬到邦国恩怨利益中,直接把李爻给气乐了。

他笑着看范洪不说话。

范洪继续道:“我当日分明给那小贺公子出过气了,没想到啊……你还是咄咄相逼。从你与郑铮合谋将日禄基迎回胡哈,我便看出你包藏祸心,你表面带兵南援,其实是御前受命不得已而为,我写下密信向陛下告发你没有政令擅闯城关,想来信也被你拦下了,”他看向皇上,“陛下,八百里加急密函,可曾收到?”

赵晟摇头,看向李爻。

李爻头大——范洪逻辑不通,那封密信更八成是无中生有,压根不存在,但这委实切中要害了。

皇家最忌惮权柄旁落,赵晟比他爹更甚,有时有种不懂得事急从权的混,一上头便更注重自己的说一不二。

“陛下,微臣强冲城门确有其事,但政令只是迟来,并非没有,当时事态紧急,晚开一刻城门,便不知多少将士丧命……”

“迟来多久?”赵晟迷眼看他,淡声道,“将在外,纲常法令视乎不见了么?”

李爻眉头一紧,拱手低姿:“臣不敢,臣知罪。”

赵晟冷哼一声:“起来吧,”他说完,突然猛一拍桌子“啪——”一声爆响。

没人想到他突然变脸,多数大臣给吓了一跳。

赵晟怒目看向范洪,凛声低喝:“逻辑不通,攀诬当朝一品大员,你是嫌自己死得不够痛快吗!突然翻供,这套说辞谁教给你的?!”

看来皇上脑子还没瘸。

范洪进殿以来对皇上恭谨无比,只乌眼鸡似的看李爻。现在,他突然瞪着皇上,调门都高了好几个:“陛下!你可知道那贺景平是前朝皇室血亲,你的肱骨丞相,是二臣之后啊!你是要让先帝打下的江山二朝而亡吗!”

话未说完,一旁押解侍卫爆喝:“放肆!”

而范洪的放肆何止于此?

他突然拼力一跃好几尺。

“罪臣劝陛下莫要做昏君!”随着声嘶力竭的呼喝,范洪向赵晟冲过去。

行动过于突然,李爻也只来得及抢步上前,抄路拦在他与皇上之间,却发现范洪的目标不是赵晟。

他要自戕!

这念头未来及李爻脑海中划落,便听“咚”一声响。

范洪脑袋正撞在御书案上。

那案子是整块金星小叶檀,密度坚实,雕着官帽的四角厚重异常。

范洪一撞不是假把式,确是奔着死去的。

额骨登时碎裂,血淌下来。

他人往桌案边烂泥一摊地软倒,喃喃自语:“罪臣……死谏啊……”

所有人都愣了。

樊星最机灵,向两个没押住人的侍卫喝道:“愣着干什么,活人拽不住,死人也处置不了吗!”他转向赵晟,同时小声嘟囔,“幸亏李相反应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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