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字未提范洪本就不是冲皇上去的,已经是帮李爻说话了。
李爻冲他眨了下眼睛,算是谢过。
御前侍卫迅速把死尸搭下去,正待清理现场,皇上抬手拦了:“此人心怀叵测,八成是知道自己十死无生,才想扰乱朝纲,胡乱攀诬。但他此言既出,需得查一查底细,看他是否外族细作,还与何人不清不楚。”
三法司各部头头见皇上没迁怒,通通松了口气,高呼“陛下圣明”。
赵晟又转向李爻:“朕相信此事与你无关,但毕竟……”他顿了顿,“你身体不大好,先回去休养几日,也等事情平息些。”
话说得随和,意思可不随和——事情给出说法之前,你在府里安生些天。
是变相禁足了。
李爻也是无奈,“谢主隆恩”,回相府“修养”去了。
第047章 贴心
景平在太医院当值, 事情不出一个时辰就传到他耳朵里了。他听闻李爻先因未等政令闯无患城门被皇上斥责、后又因莫须有的攀诬被变相禁足,简直要气炸了。
他想趁午间回去,可今儿当值的太医只他一个没外差, 他不能“回家吃饭”。
一旁几位药吏在低声议论:
“其实陛下还是信任相爷的, 只是事儿闹得突然, 不得不考虑大局……”
“是啊, 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呢,偏爱太明显,不合适的。”
“别说了, 别说了, 嘘……”
有人意识到景平在不远处,停下嚼舌根。
景平不动声色地起身出门,强压着怒气:本就是莫须有的栽赃,若真的信他重他, 多“偏爱”几分才是给他效忠的底气。
同时,他心里也有隐忧, 皇上所谓的帝王心术和制衡之意暂且不提,整件事分明是有人刻意挑唆,是用他的身世和李爻的家事给皇上种心病。
疑心生暗鬼, 有朝一日变成心魔, 是又要闹得无日安宁。
他心思不在, 胡乱溜达, 走到后院越想越气, 胸腹间像堵着一团火药, 无处发泄, 狠狠一拳打在院墙上。
随着“咚”一声闷响,疼痛从拳面攀附到手臂, 传至大脑。
灰暗的墙上瞬间染了血痕。
疼一下,倒是让景平回了神,他颇为自责地想:贺景平你在干什么?难道下值这样回家去,还要叫他安慰你、担心你不成?
别看景平没有七大姑八大姨,又总是惜字如金,其实挺通人情世故的。他知道,现在心里有天大的火气都得赶快化解掉,万不能当着李爻的面痛骂皇上。
他突然自豪地想:我若是姑娘,能嫁给他,必然是让他家和万事兴的好媳妇。
他心不在焉一整天,努力收敛心思,依旧惦记李爻受了好大的委屈,难受犯了没有。
好不容易捱到下值,恨不能肋生双翼飞回相府去。
他心里越急,便越是告诫自己冷静。
于是小贺大夫压着脾气,如常与诸位大夫告别,平淡着心境往相府走。
傍晚正是市集热闹时,他见枇杷新鲜买了些带上。
跨步进府门,滚蛋迎出来了。
狗子依旧是快乐的傻狗,在景平看来,滚蛋能投胎做李爻身边的狗,上辈子是攒足狗德的,或许拯救过世界。
他揉着狗脑袋问:“太师叔呢?”
滚蛋围他转几圈,摇着尾巴往书房方向去,跑出几步又回来,示意人在那边。
孙伯也迎出来了。他见景平回来,脸上现出丝忧虑,凑过来低声道:“公子,相爷今儿有点怪。”
“怎么怪?他回来之后说什么了?”景平问。
孙伯摇头:“什么都没说,进门还是乐呵呵的,但早巴巴儿喝过碗粥,说晚饭不吃了,一头闷进书房不让打扰,现在也没出来……”
景平缓声道:“不碍的,我知道什么事,一会儿我去看他,您放心吧。”
言罢,他奔厨房去了。
相府的厨子见是他来,热情道:“公子想吃什么,知会一声就行了。”
景平提搂起刚买的枇杷:“太师叔说不吃晚饭,我炖点汤给他喝,”他在厨房环视一圈,见稀粥、馅饼是现成的,又道,“不用帮忙,二位大哥歇着去吧。”
他把人打发走,自己择了块新鲜里脊,精心洗净切好,将枇杷、百合、川贝和肉一同置在炖盅里,隔水蒸了道汤。
等火的功夫,三两口吃掉个馅饼,算把晚饭解决了。
天色暗了,房檐边角还染着片点余晖霞光。
景平见李爻书房里没点灯,不由得放轻了脚步。
支摘窗撑着,挂着蚊帐。
李爻焚了香,幽隐又清淡的香气飘出书房。
景平怕他睡着了,透过窗子往里看——
暗沉的房间里,李爻侧对窗户坐着,景平看不见他的脸,却能见他手里摩挲着一匹金属小马,指尖揉过轮廓,带着眷念。
李爻叹息似的喃喃自语:“小老头儿,你一生戎马,老来身子骨依然硬朗,骑马怎么会无故摔伤?当年急召我回都城是预见了什么吗,借着摔伤向先帝示弱为了保全我?值得吗……”
景平心念翻动,听这话的意思李老将军都是故意的?
事件发生正是李爻在信安城救他和花姨婆前后。
这两件事,有关联吗?
李爻平日里咋咋呼呼、意气风发,而今孤身坐在昏暗空屋里,没落得让景平心疼。
他不再偷看,敲门进屋。
“怎么不点灯呢?”景平装作无事发生,把汤放在李爻面前,燃了灯。
李爻见是他来,寂寥几乎在一瞬间收敛干净,掀开炖盅盖子,笑道:‘哎哟,府上换厨子了?好香啊,是什么?’
“我炖的,”景平笑眯眯把勺子递给他,“没你手艺好,但……上次听了你的点拨,颇有感悟,也该有进步,你尝尝。”
李爻见汤色清亮透彻,浮油都撇得干净,知道小景平是用了心的。
他把小马放在一边,跃跃欲试,盛一勺稍微吹吹,便喝了。汤入口还烫,李爻咽下去忍不住呼气,汤味的回甘同时铺满味蕾,肉片的咸味带着枇杷的果子香气,很是美味。
他没胃口,却视景平的关心如珍如宝,觉得万不能辜负了。
不仅如此,他还从汤里品出丁点自己的“犯贱”来——相府上下,他说一不二,说不吃饭,绝对没人来扰,胡伯和孙伯顶多是备着吃食,见他出屋才劝几句;能直冲进屋,生“逼”他吃东西的,只景平一人。
倒挺受用的。
李爻笑了,淡淡的。
贺景平见他神色有缓,心下高兴却不明所以,近距离瞥见他手边的金属小雕,细端详起来:“这小马的材质……”
李爻道:“嗯,跟你的面罩、匕首是一样的,”他汤快喝完了,索性端起小炖盅吹着就在嘴边喝,含混道,“当年我爷爷得了块雪精铁,铸成撕魂刀和一柄随身匕首,余下小块边角料,闲来无事,铸了个小马给我玩。”
景平看着小马发呆——在江南时,李爻的配刀落在都城,给自己的面罩和匕首,居然是李老将军给他的随身之物。
从前,师父千叮咛万嘱咐好好珍惜这两件东西,原来深意在这。
景平喉咙发哽:他早就待我太好了……
李爻倒没往太深想,说了就过去了,喝完汤把嘴一摸,笑着看景平:“是不是有话要说?”
他知道小朝上的事景平定然知道了。
景平看他。
目光里藏着心疼。
李爻单边眉毛一挑,正想催他有话快说……
“我看你安好就行,”景平低下头,把本就不明显的表情尽数敛进烛火幽暗里,重新抬头看李爻时,百般情绪只剩一个干净柔和的笑,“你若是丞相做得不开心,我就陪你辞官游山玩水去,若是想骂人,我就陪你骂,若是……”他话说到这,笑容绽得更开了,“总之你想做什么都行。”
李爻被他善解人意又不挑破矛盾的细腻心思泼了满脸温柔,突然不会接话了:“打住打住,以为你要发牢骚,怎么说一堆肉麻话。”
“那我不是给你添堵吗?”景平云淡风轻,一边收拾碗勺,一边念念叨叨,“塞翁失马,正好在家歇着,我也好给你仔细调理身子,朝上那些破事自有旁人愁,咱不管它。”
李爻笑着看他,突然觉得他可真贴心,要是个姑娘……
下一刻,他被自己吓了个跟头:李爻!他喊你一声太师叔,你怎么能这么想,简直……荒淫无耻!禽兽不如!就算老光棍,也不能这么想啊!
第几次了?
第二次!
至少两回了!
他一时呆愣,脑子梗住了,眼睛依然在工作,见景平右手骨节处有血痂:“手怎么了?”
景平垂眸,睁眼说瞎话:“哦,今儿险些撞倒草药架子,情急一扶,在墙上蹭破了,两天就好,”他端着餐具往外走,“我去收拾,一会儿你早点睡,睡前,我再帮你行针。”
就这样,李爻禁足,每日有景平照顾着食疗、针灸、作息规律无事糟心,不出几天,五脏六腑居然轻快多了,那被爆烟呛到、时不时刺痛的肺再没一喘气就针扎似的疼了。
而范洪那莫须有的攀诬,实在是没有证据。
只是死前那句挑唆的话,不知皇上听进去几分。
六天之后,圣旨来了。三司查实,丞相清白可昭天日。
皇上即刻下令解了禁足,为表关照,还送来许多润肺清五内的好草药。
胡哈那边也算顺利,日禄基对晋朝提出的要求无有不允,只是那被押送来的文臣,在半途突然变成了尸体。
经手押送的人太多了,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皇上大怒彻查,说要连坐官员,只是想也知道,结果并不会有惊喜。
至于老大人郑铮,也被召回都城述职。
皇上给郑铮的台阶挺足,半句没提他被栽赃的事,可终归纸包不住火,消息还传到他耳朵里了。
他脾气不好,理智和感性直如阳关道与独木桥——各走各的、毫无关联。加之跋涉乏累,到了都城,见驾的力气都没有,直接大病一场,起不来床了。
再说贺景平。
他在家时照顾李爻,去太医院当值时,趁空翻遍了太医院的记档。
只翻到李爻“心血虚亏”的记录,那上面半字没提过丞相的毛病缘何而起。
从前那本机缘看到的《朝臣御药诊录事记》更是不翼而飞,他再也没见到当日那老态龙钟的太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