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郑铮口中的言辞激进,怕就不是容易入耳的话了。
他缓了口气:“起初我以为有人通敌,故意让他身边人迷惑他,如今……居然是嘉王,或许是我想多了。”
想多了么?
李爻觉得不然,嘉王那事看似结了,其实并没有。
但郑铮身体孱弱,他不再提这茬:“我带了景平来,这孩子医术不错,有什么不舒服,您跟他说说。”
景平应声见礼,凑到床边,蹲着诊脉。
在江南军营时,景平就给郑铮医过身体,郑铮还记得他,跟家人吩咐:“快给小贺大夫搬把椅子坐下。”
景平忙柔声阻止那老家人:“老人家不必忙,我坐得高,反而不称手的。”
辰王和李爻又随意陪郑铮闲话几句,景平的脉便诊好了。
李爻冲他使眼色,意思是问他如何。
出乎预料,景平没跟他眉来眼去,大大方方道:“郑大人年纪在这,又不习武,从前在胡哈落下的伤没养好,再颠簸回都城,病一场不奇怪,病状爆显比隐而不发好,养一养就无碍了。”
但这腔调太过公式化。
郑铮笑着叹息:“小贺大夫不必安慰老朽,这些天我半点力气提不起来,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
景平难得对外人露出点笑意:“您是心火缥缈,那一口撑着精气神的基底松了,”他说到这转向李爻,“太师叔,我想单独跟郑大人说几句话。”
李爻和辰王对视一眼,不明白这小年轻要搞什么玄机。但李爻知道景平不是胡来的蒙古大夫。拿眼神提醒了他一番,和辰王出去了。
屋里静了。
“小贺大夫想同老夫说什么?”郑铮道。
景平看一眼门口,见李爻的身影在门外晃悠,目光柔谙极了:“我想让您好起来,您身体不好,我太师叔会难过,”他收回目光,看向郑铮,“他是您最在意的学生对吗,我听说,晏初是您给他取的字。”
郑铮幽幽道:“言笑晏晏,初法明道。李家是降臣,又风头太盛,才遭人诟病,但他们若是死忠前朝便是愚忠。救满城百姓却遭天下人攀扯,实在是无处说理。我给他取这字,是希望他不要管旁人怎么说,端正自己的心思就好。可如今看,这孩子一把心思端正太过,他是半点不为自己想啊……”他说到这,重重叹了口气,“他聪明,聪明人看事情明朗,但他又终归是年轻,看得明白想不开,便容易自织牢笼,困了自己。只怕那“二臣”的名声,于他而言便是牢笼,让他一心效忠,费心损神,年纪轻轻身体伤成这样……”
郑铮言辞里满是疼惜。
景平本就低沉的声音更压下几分:“您以为他身体这样真如太医所言是心血虚亏?”
郑铮没有神采的眼睛一闪,看一眼门外,才又看向景平:“何意?”
“他身体不好是有人下毒害的,”景平道,“事情暂时只有浮出水面的冰山一角,我虽想查,却无从下手,”他端正了身姿,蹲跪在老人榻前,“求您心疼他,撑起把力气,暗中照应我,无论如何,我都要查清因果,医好他。”
第049章 身份
景平言简意赅把李爻身上是毒非病告诉了郑铮。
“大人半点不知情吗?”他问。
郑铮确实不知道, 但不代表他此刻没有猜测。
“太师叔和师父都支支吾吾,皇上曾当面与太师叔道歉,还有嘉王临终前的话……这毒与皇室有关对不对?”
郑铮看一眼景平:这孩子是真把晏初放在心上了, 可晏初在他心上重一分, 事情深挖的风险就多一分。
他稳声道:“看晏初的态度, 事情恐另有隐情, 你莫过于心焦,咱们步步为营,定能查出因果, 现在……容我想一想。”
烛火跳跃在苍老的眼瞳里, 景平看见了从不曾见的算计,不属于风烛残年的老人,源于翻覆风云的谋者。
郑铮顿挫片刻,柔和了声色, 又问:“晏初是你很重要的人,你想护他?”
当然。
景平承认得干脆。
郑铮心怀安慰:“可若事情因果复杂, 你即便医好了他的身体,还是有人看他不顺眼,怂恿皇上猜忌防备他, 又该如何?”
他以为会把景平问住。
谁知年轻人对答从容:“我自然要在手中握有足够的筹码, 待到万难险境, 能让皇上因为更大的利益, 对他网开一面。”
郑铮心下略惊:“更大的利益是什么呢?那位已经是天下之主了。”
景平笑道:“一时是, 不代表一直是, 更大的利益是江山稳坐, 长治久安。”
郑铮没说话。
这年轻人待李爻赤诚,心思看似至纯其实很深, 他像一柄剑,能护人,亦能杀人。
俩人在屋里聊得投机,时间过去不少。
李爻等得焦急,敲门道:“景平,看得如何?”
要说的差不多说完了。
“太师叔和王爷请进来吧,”景平没事人似的把远处窗户开了个缝隙,“郑大人屋内多通风,不直吹就没关系,昨儿太医开得方子很好的,您按方服药,白天起来活动,好得更快些。”
郑铮笑着应了。
李爻和辰王对视一眼,两相诧异:一会儿的功夫,老爷子状态不一样了?刚才像风一吹就要灭火苗子的灯,现在起码扣上灯罩子了。
贺景平年纪轻轻,确实有两把刷子。
老大人要休息,几人关照几句,便告辞了。
府门口,王爷要送李爻回去。
景平凑过来低声道:“太师叔咱们走回去吧,我有话想对你说。”
李爻向辰王笑道:“小孩儿要说悄悄话,王爷早些回吧。”
辰王笑着摆手上车,与二人告别了。
“我不是小孩”景平已经不想再絮叨了,他先不动声色生了片刻闷气,而后开始检讨自己——大人事还是做少了。
而其实李爻多少有点故意。
消遣景平、把人家惹急眼,已经成为他回都城后为数不多的娱乐项目,只是经上回马车里那一遭,景平表现大度许多,大有一副“不跟你一般见识”的纵容架势,李爻一拳挥出去索然无味。
他悻悻地问:“好啦,要说什么?”
“我要回江南去了,今天跟院判报批,还没来及跟你说。”
李爻先一皱眉,而后赞道:“做事有始有终,挺不错,那边有你师父在,我也放心,多注意身体。”
景平听他连个磕巴都不打就答应,有点失落。
“神医,”李爻突然搭他肩膀,“你刚才跟郑老师说什么了,眨眼妙手回春。”
他嗓音低磁,毫无预兆地拉进距离,景平被撩得心里一紧,眼看化身正被女儿国王调戏的唐僧,立刻眼观鼻,鼻观口,只差闭眼了。
他缓神分毫,答道:“给他找了个奔头。”
郑铮都这么大岁数了,无妻无儿,还有什么奔头?总不能是给自己奔爵位前程,身后能穿金缕衣,躺纯金棺材板子吧……
李爻莫名其妙歪头看景平。
谁知景平根本不看他,眼神飘忽,往街边没关的店铺看。
李爻来气,在他肩膀捏了一把:“臭小子,还非让我一句句问你?”
景平把李爻的手从自己肩膀摘下来,略重地压在掌心,问道:“太师叔,你自己的奔头是什么?”
把李爻问得更懵了。
“帮赵晟守着山河万年是你的奔头吗?”景平又补了一句。
李爻虽然嘴上总“小孩儿、小孩儿”地称呼人家,私心里早发现这年轻人颇有想法,并且,属于心里门儿清嘴上不说的那类。
靠事实抹去“二臣”非议、替皇上守着天下太平、辅佐他做圣主明君曾经是李爻的奔头,可自从看见密诏后,这奔头就打折了。
他也曾因此厌世,觉得一切没意思,拼死拼活更没意义。
而后,他跑到江南,眼见曾经的战乱流离被他护佑出安宁平静,偶尔又想这或许便是意义。
可这事非他做吗,天下若没了李爻,便不成吗?
当然不是。
家国大义未敢忘,却要背负骂名,何必呢?
李爻年纪不算大,身边早没了亲近长辈引导,不可能没有犹疑。他想身后名无愧于心,也想人活一辈子,随性罢了。
两相矛盾,是他在江南小院五年也没做明白的功课。
而他终归是能者,被人惦记、被事情赶落、出于对郑铮的情义领命赴胡哈,这一去便再没空想这些咸淡。
直到他重新回到相府,骤然看到父母上战场前栽下的梧桐树开了花,对皇家的厌烦忽而淡了:若这世间又乱了,爷爷的二臣骂名岂非白背了,父母岂不是白死了?
先人豁出声名性命,不过为了四个字——不负苍生。
他们从没说过,却身体力行。
答案就在那里,参天而生,馥郁芬芳,只等待他自行看见。
李爻没答景平,反问道:“你想说什么?”
景平扣住李爻的手紧了紧,声音很轻地道:“我想查旧事,是为我爹妈、为信国公讨要说法;而我想解你的毒,是纯粹属于我心底里的愿望,我若不是信国公世子,便不会有前一个奔头,但只要我还是我,第二个愿望总不会变的。”
这说法隐晦分裂得紧,李爻脑袋再好使,也被他绕糊涂了,看癫子似的看他:“什么你是你,你不是你的,你是蚯蚓吗,一切两段还能活?”
景平笑了下:“你为南晋殚精竭虑,出生入死,因为你是当朝丞相,是李老将军的后人,但若抛开这个身份,你只是李爻,想做什么呢?”
李爻终于明白了,笑着摇了摇头,抽出手来重新搭在景平肩膀上,装腔作势地语重心长:“果然是思考人生的年纪,”他扬起左腕,晃晃黑镯子:“人都生有父母,无从可选,身份就像这镯子,有的套得松些,比如你是药铺老板的儿子,很容易能做到不以卖药为生;也有的套得紧些,如你是信国公世子,身负仇恨,也如我是南晋丞相,必得在其位谋其政。这样的身份若想抛下,或要削肉磨骨,或要自断一腕,非到绝境,抛不开也甩不脱,既然如此,想这么多做什么?依着自己的心,把该做的做好就是了,”他说到这,向景平露齿一笑,“活那么明白干嘛,糊涂点挺好的。”
正这时,起了微风。
李爻难得没咳嗽,风将他银白的发丝掠起递到景平面前;把他身后店铺的灯火吹得飘摇,给他周身描了一圈虚影,衬得他温柔得不行。
景平一时看呆了,没接上话。
李爻被他一通纠缠,早忘了原本想说什么,看他傻呆呆地看着自己,那招欠的性子几天没跑出来蹦跶终是按捺不住了。他一本正经地正色低声,景平以为他要说什么要紧话,赶快附耳过来。
却听这人沉声道:“窥见天机,容易被灭口!”
景平:……什么跟什么啊。
他先是无语,紧跟着翻了老大一个白眼。
李爻不在乎,“哈哈”大笑,依旧逍遥自得,松闲打个哈欠:“快走吧,困死了,明儿有大朝,又得半夜去赶集,也不知看见的是人是鬼。”说完,他不等景平了,背手、迈着方步往家溜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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