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臣贼子 第50章

至此,景平不得不多想了。

他借着闲聊的档口,向所有人扫听那位老太医,结果则是太医院里没有这号人。

哼,见了鬼了。

是谁藏在暗处,把李爻体内是毒非病的消息透露给他?

有什么目的?

又为何不一次说完?

是嘉王的人吗?

但回想嘉王临终前说的话,又不像是……

景平待不下去了。向院判请命,说做事要有始有终,江南驻邑军的毒并没解全,他要回江南营地。

他舍不得离开李爻,又不得不暂时离开他。

比起片刻隐匿于心的厮守,他更希望对方能平安一辈子。

院判听他有理有据,便允了。

夏日天黑得晚,景平回相府收拾随身物品,等着李爻回来跟他道别。日头还剩丁点光芒时,丞相大人才回来。

他官复原职即刻开始了忙叨,进门把官衣脱下,叫人给他拿便装。

景平从家人手里接过衣裳,给他送进屋,倒了杯水递过去:“还要出去?吃饭了吗?”

李爻接过水来一饮而尽:“正好,你一起吧,我跟辰王殿下约了去看郑老师。”

他放下杯子,自顾自换衣服,对景平毫无避忌,三下五除二,脱得只剩个里衣。

里衣薄,糥白色的沾了薄汗,星星点点粘在背上,透出肉色,在景平这有贼心色胆之流看来,可比什么都不穿还色气。

色狼脑袋“嗡”的一下,记忆顿时唤醒那夜的偷吻,也不知到底是谁吻了谁……

他不动声色地深吸一口气,别开眼睛。

自从他察觉李爻怀疑他心有觊念,便把情藏得更深了,他里子贼不自在,面子上异常顺溜地挪到桌边倒一杯凉水灌下去。

“王爷等着呢,”李爻全没察觉,“帮我理一下带子,你说你拿衣服进来,又不帮忙!啧,谁给我挑的破衣裳,怎么拿了这么一套!”

他念念叨叨抱怨个没完。

景平只得回头看他。

这套衣裳与李爻常穿的风格不同,确实比较啰嗦。外氅是织纱料子,薄得像蝉翼,泛着淡淡的灰色,透出里面长袍的水青绿。

好看且配色凉爽极了。

氅衣薄,尚有衣摆暗纹上点的珍珠,重量能坠住,可衣袖却啰里吧嗦地四下里飘,需要理好了内里的袍袖,才能不让自己像只扑棱蛾子。李爻是怎么也掏不好。

而且,这种衣裳的腰带必是要好好系的,弄好了是玉树收腰,风流潇洒,弄不好就是麻绳捆草纸,皱吧又窝囊。

景平看李爻已然自行乱作一团,比打仗还忙,过去帮衬。

他越是心虚怕对方看出什么,越要说两句不常说的话壮胆:“真好看。”

“嗯?”李爻漫不经心的,“衣裳好看,还是我好看?”

第048章 探病

景平被李爻熏陶了这些年, 也略有心得,眼珠一转:“衣裳好看,衬得你更好看了。”

李爻的毕生绝学包括但不仅限于给点阳光就灿烂, 和没有阳光自己也光辉万丈, 他毫不客气地腆脸接话:“对, 要是只说衣裳好看, 看我不削你,你该说‘是太师叔潇洒风流,衣裳被你穿, 才显出它更好’, 哎呀!”

景平给他腰带猛地一收。

“你要勒死我!”他抱怨。

李爻太厚的脸皮把景平那点旎想挤到犄角旮旯去了,他笑着打趣:“太师叔每日靠咳嗽练腹肌,哪儿有那么容易勒死?”

他把手指穿进对方腰带和衣裳间隙过了一遍,理平衣裳皱褶, 隔着衣服也能触到对方腰间肌肉纹理韧实得紧,最终说不出也道不完的妄念, 化作一句“好了”。

李爻春风过杨柳地晃悠到镜子前照了照自己的一表人才,很是满意:“走吧,辰王殿下的车该是到了。”

相府门口, 确有马车在等。

胡伯正指挥两名家丁把给郑铮的药材往车屉子里装, 见李爻和景平出来了, 向二人行礼。

亲王车驾宽敞。

车厢里, 辰王殿下正自斟自饮。

上次见面时, 景平就察觉王爷是酒鬼。在他看来, 但凡爱好变成嗜, 便多是心里有过不去的坎儿。

尤其喜欢喝醉,追求云里雾里的缥缈, 是变相逃避现实。但景平自小的经历能让他中正平和地看待这些人——自己一双脚未走过旁人的路,又怎知他踏过的地方是寒冰还是熔岩。

不该多置喙。

辰王熟稔地示意李爻自便,见景平跟着,笑道:“贺大夫近来功绩不浅,本王敬你一杯。”

李爻提鼻子一闻,王爷喝的是五加皮。

车里的熏香盖不过酒味醇厚基底散出的药味。他见景平恭敬接过王爷递给的酒,一饮而尽——不呲牙,不皱眉,烈酒喝得相当淡定。

李爻略惊:看这模样,小景平居然是个能喝的么?

辰王笑着赞道:“痛快痛快!”他又给景平满一杯。

三杯下肚,景平不肯再喝了:“下官酒量浅,一会儿还要见郑大人,不能自己先醉了,王爷恕罪。”

辰王也不强求,示意他乐意喝茶就自便。他现在没喝多,不似上次话多,依着坐榻看街景。

月亮洒下朦胧的光辉,时间不早了。

临街没打烊的铺子多是卖吃食的。

李爻顺着辰王的目光看,有间铺子外队伍格外长,奇道:“这是卖什么好吃的呢?”

辰王笑他:“晏初还是这么爱吃,”打趣之后便叹了口气,“这是间收物铺子,那是当卖衣物的寻常百姓。”

李爻顿时觉出王爷话里有话。

今日他从宫里出来,王爷是刻意着人在宫门口等他,邀他去看郑铮,且还非要绕路亲自来接,怕是别有用意。

辰王继续道:“今年年初开始,每月十五,离火神君祠会将信士的供钱做排行,取前六位,赐予福物法器。其实多是皇上已经弃用之物。没想到真有迷了心窍的争抢着去奉香,神君祠的香油钱一下多了好些。后来,平民信众不忿了,说自家就算砸锅卖铁,也不可能拼过那些商贾地主,质问庙祝,穷人就不配得到祝福吗?于是每月初一,神君祠加了一次神赐,统算上个月内信众奉香的次数,每奉一次便有一个福阄,次数越多,所得福阄数量就越多。神赐时,将所有福阄扔进大箱子抽取,福阄多被抽中的概率自然大。所以现在这些不大有钱又虔诚的信众,确实是砸锅卖铁到收物铺子兑钱,盼着多供几次香,提高抽中神赐的概率。”

李爻听得直皱眉,问:“这馊主意谁想出来的?皇上知道多少?”

“不知道是谁想的,”辰王不屑地笑了一下,“闹得这么大,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还不是睁一眼闭一眼,顺便往国库充裕了不少,但长此以往……怕是要蹈前朝覆辙。”

所谓“前朝覆辙”并非危言耸听。

南晋信奉道教,大半原因是前朝有过一次大规模的灭佛运动。

前朝中晚期,佛教自周边诸国渗透,派别繁杂,百姓信佛已至癫狂:家有男丁的多是跑去庙里当和尚;信众供奉佛像金身是有钱的给钱,没钱的拿粮拿物,当时寺里为了收物方便,多在寺门口开设纳物堂,收到东西后,返还写好明细的福奉单,言说若是日后家有需要,拿福奉单来,寺里会按照对等金额折返银两。

但奉神的东西,没事又有谁会往回要?

要了回去,不是变相拒绝神佛的庇护么。

这样长久许多年,直至国内爆发了旱灾。

生死面前,人的信仰开始松动。

太多百姓去寺里兑换银子,起初寺里虽然折价,也能给得起,但大规模、持久式的要钱,大多数寺院便兑不上了。

更何况,灾劫当前,即便有银子,还是无处买粮。

一时间,国内流民、暴徒横生,外族看准机会寻衅扰边,前朝却无兵可征。帝王暴怒,一夜间下令关停寺庙,强制僧人还俗……

虽然后来灾劫渡过去了,还是伤了气运,经此一事,前朝矫枉过正,重武轻文,后导致太尉专权,更迭两三朝,国运缓不起来,被改朝换代了。

景平在一边听着,心想普通老百姓求官不应,有问题无处申诉,才会被所谓信仰左右,若每个人小日子过得富足康乐,人人少有多盼、老有所养,为上者不歪曲引导,哪里会有这么多烂事?但现在辰王面前,他暂时忍住了没多说什么。

聊天的功夫,马车到郑府门口停稳。

府上的老家人早在门房等着,见人来了,迎了几人往老大人卧房去。

那老人认得李爻,见他顿时动容,想说什么,又觉得说了也无济于事——李爻本事再大也不是神仙,能和王爷在御前保下他家老爷,已经做到极致了。

“老师身体怎么样?”李爻问。

老人叹口气,摇了摇头:“昨日太子殿下亲自带人来看过,也是陪他好一会子,大夫给开了药,喝下两副还没太大起色。”

郑铮府上清寂,无妻无子。

他与夫人青梅竹马,情深意笃,一直没孩子。十几年前,夫人因病没了,好多人劝他续个伴儿,哪怕是有人陪着说话也好,他都拒绝了,就孤老头子一个人过了这些年。

李爻有七八年没来老师府上了,踏进大门便觉得像穿越了时间。

他环看一周,府里的布置片点不变,不见半件新添的器物,就连影壁墙下一排花盆,都是郑夫人在时的模样。

只是更旧了。

卧房内很暗,外间点了盏坐在桌上的气死风灯,晃晃豆点光辉,连桌面都照不全。

老大人怕吹夜风,门窗都紧闭,屋里闷出一股老人气。

李爻轻声问:“他什么时候歇下的?”

“咳,”老人低叹,“哪儿起来过呀,今儿白天天气好,我们想扶他晒晒太阳,他都不乐意动。”

李爻又想说什么,内间一阵轻响,郑铮撑着身子起来了:“晏初……说话的是晏初吗?”随着声音,一只枯手从床帘缝隙颤巍巍地伸出来,撑开半扇帘子。

李爻快步到床前,把帘子栓起半面。

郑铮更憔悴了,瘦得只剩皮包骨,眼窝陷下去,两颊深凹,在暗淡的灯下,像骷髅包裹着一张人皮。

“真的是晏初啊,”郑铮拉了李爻的手,“我最近总是梦见她,有时恍恍惚惚分不清是真是梦,看来是大限将近了。”

他在说亡妻。

李爻心下难过,眼前的老人还是当年朝上力排众议支持他,超然孤立的倔老头吗。分明是个风烛残年的孤单老人。

“老师身体不舒服,心思自然消极,会好的,辰王殿下也来看您了,”李爻咽下心疼,柔声安慰他道,“您长途跋涉太辛苦了。”

郑铮笑着摇头没说话,倚靠在床头,爱抚孩子似的顺着李爻的白发。

李爻无言片刻,终于还是问道,“您当初到底上了什么奏书,才与皇上……”

郑铮早料到他会问,道:“都是些能预见的事实,皇上未必看不到,他只是不愿正视罢了。老夫说离火教信奉万法不争,长此以往,国内再无刚猛戾气,要任人宰割拿捏,皇上即便是真神,也身困肉躯,有何力庇护万民?言辞激进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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