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他奏请陛下将修补古长城之事提上议程。
若是再能调配兵力专门负责零散村镇回撤事宜就更好了。
“诸卿意下如何?”赵晟脸上笑意全散了。
北边长城正在修,国内征召劳力已然吃紧,现在又要修西南面。
所有朝臣都看向户部尚书。
打羯人没钱、工部研究火器没钱,现在又要修长城……
没钱也没人。
户部尚书任德年有苦难言,看一眼皇上,他不敢说“不如您从神君祠里化化缘”,只得拿眼神示意皇上:要不您看臣值几两钱,把臣卖了算了。
皇上看他那土眉咔嚓眼的样儿,就知道是没钱。
李爻等了片刻,见无一人出声,刚想说话,赵晟便冲他轻轻摇了摇头,在赵晟看来,李爻手里拿捏钱款的事是重整避役司,他不想因为西南暂不算大的乱子把这事搁下。
而且,这些朝臣就需得挤兑一番,才肯好好出谋划策。
“既然没钱,有何提议?”
赵晟说话时带着怨怒,他早让户部纳谏,至今也没个提议报上来。
任德年低眉道:“历来开源若是做不好,便会生乱,是以……微臣建议诸位大臣,身体力行勤俭自持,臣自愿俸禄减半,助我大晋危难。”
赵晟直接给气乐了,拍桌子指着他的鼻子骂:“你那丁点俸禄,能补长城几块砖墙!尸位素餐,留你何用!”
任德年腿一软,直接跪下了,依旧不说话。
“陛下息怒。”
正这时,有人沉声出列:“老臣有话要说。”
赵晟看这人时脸色稍微好看了点,往龙椅上一靠:“国丈直言吧。”
第054章 暖灯
左相苏禾口称“老臣”, 今年不过刚五十。
他人很精神,五官也俊雅,只是言谈举止间透出不多的刻薄, 许是他身为文相, 心力操劳之余还要分出额外精力与嘴皮子溜儿到开花的言官们周旋, 久而久之, 带了相。
他向赵晟行礼:“历来快速充盈国库的方法多不是良方,臣将法子滤了一遍,觉得只有三条尚算可行。”
苏禾提出的办法分别是铸新币, 待长城修缮完成后着手缓慢回收;少生孩子的得多纳税, 能收钱,也能提升人口;除了垄断盐、铁、铜,还可以垄断酿酒。
这些方法多是旧酒装新壶,但国家之大, 开源不易,也怪不得他。
苏家是世家, 苏禾的爹是先帝一朝的左都御史,女儿是当今圣上的正宫皇后。他的提议,只要不是离谱十万八千里, 总有人拥护。
言辞论罢, 不少人附议, 先解燃眉之急才是。
赵晟高座龙椅上, 不置可否。
群臣你看我, 我看你, 不知皇上会作何决议。
“陛下, 臣有话说。”右都御史道。
赵晟面无表情,摩挲着竹报平安腰佩的手一扬, 示意他说。
右都御史道:“开源重要,节流亦然。我大晋五十一道、州、府都有御使台分司,陛下治国平天下,少见悬案错案,各地官员也清廉为民,不如陛下将避役司的布局事宜整合于御使台分司,这般可省下开支。”
意思很明确:皇上把避役司的活儿纳给御使台吧,我们干得过来。
避役司职能确有部分与御使台重合,只是御使台多是文官,避役司则以暗探为主,这般初衷统一,文武相和,从大面上说得过去。
再往深处想,那些避役司的“能人”们多是有手段的,差事又是李爻直管,皇上心里孰重孰轻,一目了然——避役司御前得力,御使台不受待见的日子就不远了。
哪怕把避役司分驿收入麾下,也好过让对方重打锣鼓另开张。
他说完见皇上不吱声,朝上也没人说话,索性转向李爻:“还未恭贺王爷大喜,不知王爷如何看待此事。”
右都御史名为陈黎,从前李爻忙着四处打仗,未多与朝中文臣过密交集。听闻这位陈大人是从地方官员一步步登上青云,此人一路晋升,长顺无比,有人说他左右逢源,也有人说他为人刚直。
正如当下,单论他这番言论的初衷就让人摸不清底牌。这事办好了,确实是节流,免去避役司成为酷吏机构的隐患;若办不好,就是搅和各地御使司乱成一锅粥,内斗从此不断。
朝堂上的理想状态是就事论事,朝堂上也极少有理想状态。
常态是一句话不对导致麻烦不断。
这事在赵晟看来,兜一圈又转回不整避役司上了。
李爻若是附议,便独显他一意孤行。
而事情在李爻看来,拆东墙补西墙只能解一时危机,他闹不清陈黎的真实目的,拒绝站队:“谢陈大人贺喜,以五十一司为基,扩建融合避役司的利弊,并非是我一言能定乾坤,妥或不妥,需得从长计议。现在燃眉之急是为西南调拨钱款,等不得咱们的实践长论,”他说到这,转向赵晟,“陛下,臣有一言,想请陛下听听,诸位大人议一议。”
李爻还朝近半年,第一次在朝上主动谏言,方才赵晟以为他与陈黎一个意思,现在知道不是,不由得心下一喜,身子往前探了探:“你说。”
“我朝的确多年战事不断,但那些蛮夷游曳不是只滋扰咱们,周围的定疆小国也多不堪其扰。单说阳剑、庾巅近三年不下十次与周边牧国开战,也曾修国书向咱们求援。微臣发现他们并非兵弱、也非穷困,而是军备产力不足,咱们若能出售军备给这样的国家,利处有三:一来巩固关系,令盟、敌相互制衡,减缓唇亡齿寒之忧;二来向四夷彰显我大晋战备充裕;三来也能缓国库……”
“这万万使不得啊!”
李爻话没说完,新任工部尚书诈尸了:“王爷一人能敌千万军,又如何能确保买了军备的小国不将造法照样学去?若他们调转目标来打咱们,不是以身饲虎吗!”
李爻嘴角弯了一下:“魏大人未上过战场,有这样的顾虑不奇怪。所谓产力不足是原料、图样、工匠多方面因素造成的;而所谓贩售兵刃火器,也不是要将咱们最先进的军备卖出去,”话说到这,他看向工部尚书,见他还没开窍,便即更掰开揉碎道,“咱们要依着买方的实际情况确定卖什么。比如阳剑常与南诏六国交战,南诏人善用重盾,但阳剑、南诏均匮乏铁器,他们的重盾多是数层厚牛皮内置硬木做的,咱们向阳剑出售带有倒钩的长矛或弓箭,投矛穿盾,再反向拖拽,重盾阵便破了。而其若是想用这种铁锚与咱们开战,实在无用武之地,是以大人无需担忧。”
文臣的顾虑顷刻被李爻打消了。
朝上众人交头接耳,多是觉得李爻这法子可行。
赵晟脸色顿时缓和多了,问道:“那依着晏初的意思,此事该如何去做?”
李爻答道:“臣需与兵部、工部的大人们针对各国的作战劣势拟定不同的军备需求,再分别发出国书,最后哪国乐于购买,咱们便与对方达成通商,甚至……”李爻缓气沉声,“就连游曳部族,也可以此方法调节,多国制衡,才能相对和平地处下去。”
他还是想倾尽一切可能打压羯人,羯人战力一直没缓上来,但他们现在就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碎嘴子,四处挑唆,而后坐收渔利。
李爻此等初衷,并非每位朝臣即刻能懂,但赵晟听进去了。
他一拍巴掌:“妙极!就按你的意思,”他神色柔和下来,“只是此事说来轻巧,其实细节太多,极费心耗力,你该多注意身体,若是觉得谁得力也只管调配!”
这事不是李爻拍脑门子想起来的。
南晋与四夷之争暂时消停后,李爻做了丞相,当时他为打通商路,曾把这个想法与友邦相熟的国君或重臣提过。
只因后来他出事离朝,事情没了后续,如今旧事中断五年再提,无论成败,算有始有终。
更何况,前阵子他已经巡着类似的法儿,把普通草药卖给了日禄基,对方照单全收,这回便又想如法炮制。
可这样一来,李爻更忙了。
封王的事他没工夫在意,皇上张罗了两次想筹小宴给他贺一贺,他都婉拒了。
他每天忙得脚打后脑勺,除了处理日常事务,还要统筹避役司那档子事,现在更得清捋他国的作战特点,敲定军备制作方案。
每日从宫内出来,不是泡在工部,便是兵部,多数时候回到府上是要半夜的。
可无论他什么时候回,景平那屋的灯总是亮着的。对方听到他回来,便进屋问个安,见他气色萎靡时,会诊脉或行针。
有两次他回得贼晚,敲门见景平在看书,可那模样也不知是困还是累,总之是脸色不大好。李爻隐约察觉景平是等他回来才肯休息,因为他偶尔回得早,对方也会熄灯早些。
他咂么出说不清道不明的刻意和贴心,引着他不得不矫情又暖融融地想:这府里终于有一盏灯是专门为我点亮着了,无论我是丞相、王爷,又或变回江南小院里的“李不对”。
无奈此时二人话已经说开,李爻不好再揪着丁点微妙不放。
或许真的是人家崇敬之意尤甚呢。
一忙日子便快。
马上要过年了,大部分正常事务的节奏都慢下来,李爻总算能稍微消停。
但也只是“稍微”。
前几日皇上问了卖军备的进度,多国均已来往国书数次,阳剑、车里二国甚至已将定钱送来,第一批订制的军备已经由工部开始制作。
这期间也有岔子:阳剑在最后的细节上一直没有回信,李爻便打算过了年,干脆亲自去一趟。
康南王这倒卖/军/火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国库缓上来半口气,朝臣私下说什么的都有,李爻充耳不闻。
年宴当日。
李爻与景平说好,等景平从太医院下值回家换衣裳,二人同入宫赴宴。
他自己则在书房里,与好高一沓子兵部的文书王八瞪绿豆。
不知何时,下雪了。
起初是小冰渣,快傍晚时越下越大。
书房里火生得暖,李爻浑然不觉。一抬眼才见天色暗沉,窗外像飘了漫天飞絮,而景平还没回来。
李爻起身寻思片刻:雪路难行,等景平回来换过衣裳,再去赴宴是要晚三村了。
他让胡伯备了车,给景平带一套新衣裳,去来路迎他。也免得他一路走回来,天寒地冻湿了鞋子。
西南边境在打仗。
都城年味依旧。
李爻坐在车里看街景,安静得像一尊雕像,不知脑袋里想什么,目光掠过人间烟火,不愿多停留。
突然,雕像不知看见什么,不聚焦的目光聚拢了:“停车停车!”
马车停稳。
“景平!”
李爻从车窗探头招呼。
他见景平低头在雪里走,形单影只。
这年轻人寻常日子虽然话少,却活蹦乱跳的。
今儿怎么了……
景平闻声,有些木讷地仰脸看,该是没料到李爻会来接他,恍惚了一下,才对他笑了。
雪已经给世间铺了一层白。景平站在素白与红灯笼交汇的街市里,恍如天地孤影般没落。他半边脸戴着乌色面具,另半边脸跟雪色融为一体,惨淡得不像话。
李爻一个健步跳下车,撑伞抢到他身侧:“你怎么了,病了?”
说着,他要摸景平额头,看对方是不是发烧。
景平很暗澹,反应却不慢,往后一躲,顺势抓了李爻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