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鬼”呢, 这时已经骑在马上了。
李爻似是悠然自得染了一身月色, 缰绳大撒把, 只靠双腿控制着马儿的方向,慢悠悠地打开纸签, 临看到字时,面不改色地如临大敌——若上面真是他的名字,该拿景平怎么办啊。
脑子没想出所以然,手已经把纸翻开了。
结果上面写得是“神明感鉴,心愿自明,天不怜见,云深障目”,要不是字迹熟悉、且落款是景平二字,李爻甚至以为他拿错了。
嗯……?
这什么玩意?
神仙啊,你得看清我的愿望,看不清就是你眼瞎。
好么,头回看见许愿许得这么霸道的。
李爻心想:反正如果我是神仙,不会理你的。不拿雷劈你就不错了。
但他一转念,回忆起景平许完愿望当天那心虚样,又觉得这事依旧不对。
难不成这小子被当时自己一句“想看易如反掌”吓着了,偷偷换过奉签?
到底写了什么,防贼似的!
李爻鬼鬼祟祟半宿换来风平浪静的心,消停不足分毫时间,又乱了。
但这些于李爻而言是闲愁。
他回屋睡一觉,第二日起床见景平如常蹭他的车去太医院当职,猜测便不那么刺挠了,遵循着不变应万变的原则,努力不多在此事上费心。
天色未明,街市上清净极了。
相府门前直通南北的大路上一人小跑而来。
来人穿着道袍,手托拂尘,看步伐功夫不差。
李爻瞄一眼就知道来人是谁,依旧做作地虚着眼看了半天,而后恍然:“哎哟,这不是无夷师兄吗,这大半夜的,来找我吗?”
道士正是庙祝无夷子。
他向李爻行礼,笑道:“今儿倒不是来找相爷,”见景平在一边,躬身行礼,“小信主,实在对不住,昨夜不知为何,你供的善缘奉签不见了,贫道前来赔罪,劳烦信主费神重书一签,贫道带回去加持七日,重新供上。”
景平眉目和善地听无夷子说完,眼波一闪,似笑不笑地看向李爻。
李爻没事人一个,把手一背:“看我做什么?无夷师兄跟你说话呢,现在还有时间,要写吗?”
景平目光里意味不明的笑更浓了,问道:“太师叔前半夜去赏月了吗,月色好不好?”
“什么意思?”李爻明知故问。
月色有点噎得慌。
景平极少有地笑出了声音:“好似听到太师叔屋子门响,隔了好久才回来,我以为你去看月亮了。”
李爻有点虚了:难不成真被他察觉了?
但他能确定景平没跟着他。
他决定化身滚刀肉,无视这个话题,问道:“到底写不写,磨磨蹭蹭的,一会儿我还上朝呢。”
景平还是在笑,意味明显:你不承认也没关系,咱俩心照不宣。
“那太师叔等我一会儿。”
他说完,恭敬接过无夷子递来的空白奉签,到门房借笔墨,当着李爻的面把那句话重新写了一遍,折好递还回去:“俗事闲忧要劳烦道长费心跑一趟,对不住了。”
跟着,极为恭敬地行礼。
分明是替李爻这祸头道歉客套呢。
李爻旁观他这副指东说西游刃有余的模样,心里无风便是浪,隐约从景平身上看出点自己蒸不熟、煮不烂的风骨。
他极快地深思熟虑一番,终归还是没问景平。
景平不是小孩子了,既然闭口不提,便是自有考量。
李爻想,即便对方真的对自己有超越师徒的情感,或许也是源自他的经历。少年成人,总有一个阶段慕强,容易分不清到底是崇拜还是别的什么。
小景平既然不提,便是自己都没想清楚,或许过段时间便淡了。
何必在对方没准备好的时候去当面戳问,引人尴尬呢?
李爻坐在车里,看似闭目养神,其实是在归整这禁忌的情意。
只是他不知道,景平何止想清楚了,且立场坚定至极。
闭口不提是旁的原因。
“太师叔,”景平突然叫他,“睡着了吗?”
“嗯。”李爻没睁眼。
这副模样的潜台词明摆着是“你别吵我”。
景平向来知心解意,如今倒不懂一样,直愣愣来了句:“你是不是以为我喜欢你?”
这回只要李爻眼皮没被缝上,便怎么也闭不住了,他睁眼、坐好、脖子发僵地转向景平,没说话。
“是不是我做了什么让你误会了?”景平笑着看他,声音很沉。
李爻依旧不说话,心里倒似有重担落了地,脑子极短地卡了下才又运转起来。
对方如此坦诚,他索性也坦诚了一半:“昨夜我确实去看了你的善缘灯,想知道你心里到底挂着谁,只要不是天仙,咱们就努一把力。即便不成,往后回想也不至于后悔。”
即便不成,也不至于后悔……
这话触动了景平,他手蜷着,拇指摩挲着食指的外侧关节,片刻表情才松得不似一尊蜡像:“可他就是天仙,是我很小的时候,拉我出噩梦的人。现在想来,他也不过是我的一个梦吧。”
李爻接不上话了:怎么还来纣王梦神女这出了?
景平继续道:“太师叔是我心里敬爱的人,我未见你时便听了你的故事,我崇拜你,总想离心里的大英雄近些,想和你比肩而立,想替你分担忧愁,若是因此让你觉得越界了、误会了、不痛快了,我会收敛的,不必到弱冠,你若是觉得……”
“我不是这个意思,”李爻听景平这番说辞与他推测得差不多,只是人家孩子全副的恭敬心意凭白被自己想偏,让他歉意倍增,“你叫我一天太师叔,相府便一天是你的家,昨日的提议你若不喜欢,当我没说过。待到明年你生辰,想要些什么,再另做打算。”
景平颔首,称了一声“是”。
“太师叔若是乏累,再歇会儿吧,到宫门口我叫你。”
他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平静地否认自己喜欢对方已经耗尽了心力,李爻的疑心看似放下了,他也能继续住在府里,但他的心依然一抽一抽的难受。
李爻则真的松心不少,“嗯”一声,又合了眼睛,闭目养神直至宫门口。
大朝会上,几位言官乌漆嘛遭奏了几件事,在李爻看来实在是池浅王八多,尽在虚头巴脑的事情上牵扯精力。
但他今天心情还不错,看那几只惯会挑事的王八也顺眼不少。
皇上赵晟端坐金殿,终于捱到不再有朝臣上奉奏事,向樊星示意:“宣。”
樊星领命,笑着看了李爻一眼,而后拿出道旨意来。
李爻顿时知道是要干嘛了。
果然,皇上当殿下诏封李爻为康南郡王,赞誉他定国安邦,功勋卓绝,说这是兑现多年前封他做丞相时的承诺。
陛下的言出必践、善待贤臣即刻又会传到坊间成为佳话。
可李爻实在不想当这王爷。
皇上对他器重甚至堪称偏爱,情意背后隐匿着抱歉。而为帝王者,在臣子身上的每份付出、恩典,必然是要收回报的。
李爻可以回报给他忠心为国,却没有信心让皇上相信他的忠心。
先帝那句“二臣贼子”不仅刺在李爻心里,也是在皇上心里埋下的种子,稍不小心,便会被流言滋养,长出名为猜疑的毒藤。
无奈眼下皇上是不打算给他拒绝的余地了——商量几次你都婉拒,朕索性不商量了。
这做法十分“赵晟”。
李爻只得领旨谢恩。想起昨夜与王爷闲话说到,自己拒绝郡王爵的事情,都传到太医院的司药小太监耳朵里,李爻不禁心里苦笑。
赵晟意愿得偿开心极了,欣慰道:“朕早说你是国之重才,必不亏待,你把心放在肚子里才好。”
李爻默默叹了口气,皇上自幼性子便如此:认定了的事情,八头驴子也拉不回来。他倘若说面前的李子是甜的,即便尝出酸来,是宁可承认自己舌头有毛病,也不肯承认李子确实是酸的……
这毛病在治国上有利有弊。
如今四海小乱不断,封王也不该过于高调,需得想个什么法儿让皇上差不多得了。
眼看皇上要让礼部安排典礼,老天爷难得与李爻心有灵犀了。
大殿外一声拉着长音的“报——”由远及近。
敢于搅扰朝会的奏报,多是加急军报。
果不其然。
南晋的板图西南紧邻胡哈和羯人,再远一点便是搁古。
搁古王朝始于前朝建都时,一度发展很快,一直牟足了力气和更西面的大食干仗。
双方板图多年来总是推拉变化。
近几年,似乎终于疲沓了,好一阵子没有两国交战的动静。
谁知消停不过几年,搁古与羯人修邦交,搁古王听羯人添油加醋地说了胡哈乱事的因果,觉得胡哈闹到事败也不过损了个王子,实在是便宜。
终于调转方向,向南晋攻来。
夏季末时,搁古连连犯境试探,鄯州一带不胜其扰。
时至中秋,双方正式开战,老将军常健带定边军离开都城已经半个月了。
但这丈打得不怎么顺利——地利、人和皆不吃香。
鄯州边关的古长城残破,因多年未起战事,关外也有晋人居住,多是如星盘漫散的小村,很多村子只十数户,当地辖区的地图上都没有记录。可此一开战,这些小村就成了敌军的刀下之鱼。
几日前,常健看准机会,用包抄阻断的阵法歼灭搁古骑军三千,搁古主力后撤,彻底退回旷原深处。老将军不熟地形未敢深追,正自回撤,临城传来急报,另一拨搁古军队趁晋军主力被牵扯,一连屠了三个关外的晋人村子。
仗打起来有些日子了,关外能跑的人早就跑了,还留在村里的多是些家中劳力外出的老弱幼小。
他们被军抓了当人质,绑在驻军阵前,逼迫关军开城门。
城门当然不能开。
那搁古军便在城关外将晋人孩子抽筋剥皮,人皮制鼓,颅骨制碗……
常老将军从临城绕到关外阻击,搁古军又打都不打,火速后撤,跑没影了。留下被利刃串成串的百姓尸体,如人间炼狱,血肉不成型。
老将军在战报上写:老幼相护而亡,不敌金戈之利。死无全尸,人屠垂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