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后吐真言,你平日心里怎么想,自然是怎么骂了。”
这话说完,景平自己先愣了——是呢,酒后吐真言。
那昨天的醉话……是不是也是真言?
是不是意味着他至少那样想过,才借醉乱说出来的!
顿悟给了景平一个天大的奖赏,他没头没脑地傻笑出声,见李爻正看他呢,又敛起一半笑,道:“你说他混账。”
李爻看他阴晴不定的,心道:怎么现在你倒像喝多了撒癔症呢。
正这时,有人轻轻敲门。
景平开门见是门房小侍,便问:“是哪位大人来拜年了么?太师叔酒没醒呢。”
“不找王爷,”小侍笑呵呵地,“来人说是郑铮大人府上的,要亲见您,我去您屋没见您,想您或许在王爷这。”
景平心惊,转回内间跟李爻找了个说辞,飞毛腿一样冲到花厅。
厅里有个年轻人端正站着,备给他的茶水点心,他持着礼没吃。
他见景平来,恭敬道:“贺大人年安,我家老爷托我代一句话来‘南行路上,柳恒村有位姓付的老寿星,大人该去给他拜个年。’”
他说完,不多停留,告辞走了。
景平沉吟,姓付的老寿星……
是当年给李爻下了诊断的付大夫。
他还活着!
第058章 浑水
自从景平知道那姓付的老太医还活着, 便只惦记着去柳恒村。简直魔怔了,巴不得即刻出发。盼早盼晚,总算盼到李爻定下出发的日子。
李爻贵人事忙, 年里依旧整日泡书房处理文书。
景平敲门而入。
李爻掀眼皮见他衣着利落, 背着个小包袱, 莫名一愣:“大过年的, 上谁家串门子去?打牌之前记得沐浴更衣,赢了小钱贴补伙食费。”
他惯是胡说八道。
景平一乐:“我想早行几日,听闻麓山有种稀奇草药, 想去看看。”
李爻沉吟片刻:“你要进山?这次还是卫满将军随行, 我让他安排小队护你吧。或者,找几位避役司的高手……”
这可不好,若是安排了同行人,还得费心将他们甩掉。
景平忙道:“不用不用, 他们跟着,我不自在。放心吧, 我定然平安无事,早巴巴到廿家关口等你。”
李爻寻思:早先他也自己到处乱跑过的,怎么我现在才越发挂心了?嗯, 我的问题——身体不好, 想事牵挂消极。
他没动声色, 向景平道:“罢了, 你去吧, 万事别玩儿悬。”
景平冲他笑, 他对别人冰块一样, 对李爻总能笑得花样百出:“这几天不在你身边,自己多注意身体, 药还有吗?”
李爻摆手:“啰啰嗦嗦,快走吧。”
景平被轰出来了。
细品对方语气里熟不讲礼的亲昵,挺受用。
他只身快马出城,连夜赶路,第二天傍晚时分,从官道拐进入村小路,踩着天黑到了目的地。
现在还踩着年尾巴。
村里有小童四处放炮仗,更不知是谁家摆了流水席,从村头热闹到村尾。这小村子民风淳朴,村民们见景平脸生,依旧乐呵呵地,招呼他坐下喝酒。
“大哥,”景平寻了个面善的老乡,“咱这有位姓付的老人家,住哪户啊?”
老乡喝了二两酒,挺热情,见景平戴着半片面罩,模样冷冰冰的,气韵却端正,答道:“小伙子问付老神医啊,前几天他寿辰,现又赶上他重孙儿满月,这不,席就是他家摆的,”说着他遥遥一指,“看见没,那有座二层小楼,就是他家。”
景平顺着老乡的手势去看,果然见不远处有个大院子,院里小二楼粉刷得崭新,像是近日才翻新过。
“老神医该是去村东头的田埂上遛弯了,”老乡见景平抻脖子找人,笑着告诉他,“那老爷子每天生活规律得一成不变,你去看看,他一把白胡子像个老神仙,一眼就能认出来。”
景平谢过,绕开村里的热闹,往村东头去。
天彻底黑了,村东是大片的菜田,很冷清——老远的田地头上迎风招摇一把白胡子。
景平心下一颤,再又定睛,才发现该是胡子的主人穿了深色衣裳,戴着帽子,是以整身隐匿在黑夜里。
也不知该说诡诞,还是可笑。
白胡子似要回村,正顺着田埂,往回飘。
景平顺着田埂迎去,看清了老人面容形貌:他很矍铄,长得像年画上的寿星爷爷,满面红光,腰背比大多年轻人还劲直,他走在不甚平坦的田间,步履极稳。
那老人看见景平愣了一下,站定下来,不往前走,也不说话。
景平深施一礼:“先生是付太医吗?”
老人没答,从怀里摸出火折子划亮,映在景平脸边,看账本似的端详了他好一会儿。
景平让他看得心里发毛,心说这老人家眼神差成这样,还大黑天的跑这来遛弯,危不危险……
“你中毒了。”
老人劈头盖脸来了这么一句,跟着又想不通似的皱眉沉吟:“但你这毒……中得妙啊,毒侵五脏又被提前预阻,自己整的?”说到这,老爷子“哈哈”大笑,“隔了这么多年,又看见如他一样的医痴小疯子……”
笑声如洪钟。
他望闻问切后三项一样没做,已然看出景平中毒,委实厉害。
景平惊骇之余,知道自己找对人了,叉手行礼,一躬到地:“求前辈指点迷津!”
付大夫歪头看他:“嗯?毒不是你自己弄的吗?要我指点什么?”
“前辈为何曾说‘丞相活不过三十岁’,”景平还躬着身子,“‘丞相毒侵肺腑,无症状却非无恙’,您当年到底诊出什么了,求您告诉我!”
付大夫不答反问道:“你是谁?宫里来的?”
“晚生贺景平,李爻是我的救命恩人,如今他身体每况愈下,晚辈想医好他,无奈线索太少,只得在已知范围内先拿自己试过……”他说到这里,撩袍跪下了,“求前辈指点。”
老人神色变了,居高垂眸看景平,眼神里有极淡的悲悯,他没说话,只是把景平拉起来,上下打量,目光逡巡在年轻人左手的瘢痕上,皱眉道:“你中过羯人的毒……”
景平垂眼不说话,心道:您老行行好,快告诉我正事儿,别扯这有的没的。
但他有求于人,再急的脾气也得压着。
“老夫确实说过李相或许活不过三十,却从没断过他毒侵肺腑,这话你从哪听来的?”
景平沉声道:“《朝臣御药诊录事记》上写的,晚辈亲眼所见。”
果然,付大夫矢口否认:“第一,老夫当年没确定李相毛病的根由,未曾下次判断;第二,老夫从没听过宫内有一本名为《朝臣御药诊录事记》的病册。”
景平眉心一收——老人的回答又一次证明他在太医院偶然得知此事,是有人处心积虑。
不知是谁假扮太医、连病案都造假。
这人似乎是在引他查李爻的毒伤,看似善意,细想却未必。
接下来的事情,比景平预想顺利,老人竹筒倒豆子一般,把当初给李爻看病的因果悉数讲给他听了。
但事有两面性,能这般轻易讲出口,便没有太关键的信息。
依着付太医的描述,李爻入庙堂后南征北战,受伤是难免的,一次他重伤之后,皇上专门指了付太医照顾他。
头两年,付太医察觉李爻身体损耗巨大,断他总有金石损伤,又在攻防战略上劳心,气血两亏;可日子一年一年地过,那虚亏过于严重,想他是正当年、血气方刚的大小伙子,即便受过重伤,也没损五内根本,怎么可能如此难调养……
这之后,付大夫换了很多种方法,可李爻的身体就是怎么都不见有起色。之后,征战渐平,李爻已经有五内俱衰之相,照这样的势头,他必活不过三十岁。
“您一眼就能看出我中毒,却看不出他也是中毒吗?”景平问道。
付太医摇头道:“你二人不一样,你像是个完好无损的苹果,只是皮面上落了些浮灰,一眼能看出那是蹭脏了;而李相……老夫接手照料他时,他便已经伤痕累累,根本分辨不出他的不妥是浮于表面的泥灰,还是自内向外的溃烂了。老夫自诩医术高明,却医不好李相的身体,实在惭愧。如今你这般说……若是……想来那毒是日积月累时常一丁点,他的身体才会损耗虚亏成这般,活不得太好,又一时死不了。”
也就是说:有人待李爻处心积虑,日常一点点给他下毒,必是时常能见又不设防备的人。
景平脸色很难看。
他倏然想起皇上曾说“那件事我比你早知道不久,是我没护住你……”,又想起嘉王死前的话,“他一年又一年也没毒……”
后面是什么?
“没毒死你”?
所以李爻才闹脾气辞官去了江南?
依着这条思路走下去,皇上说自己不知情,李爻并没反驳。景平更直言问过他“是不是赵晟害你”,李爻说那个“他”不是赵晟。
可若不是皇上,谁敢对他下毒!?
还能欺瞒皇上!
是……先帝?
先帝留下了遗命,连皇上都不知道?
这猜测在景平心里爆开,异常合乎情理。
他心底倏然腾起股怒气,炸裂肺腑,将他体内的残毒冲得不安生。
付大夫见他脸比锅底还黑,问道:“公子刚才说自己姓贺,你是信国公世子……”
景平没瞒着,点了点头。
老爷子沉吟道:“难怪,你娘会伏羲九针,后又机缘经他指点过医术,想来是传给你了,所以你才能将自身毒性压制得巧妙,但你常年埋针在身上,损害不小,若是试毒,最好拉长间隔,待一种彻底代谢掉,再试另一种,否则……”
老大夫摇头叹气的。
景平惊奇,他为了压制毒性,在穴道中埋针是谁也不知道的。这老大夫居然门儿清得像亲眼所见。
“他没有时间等……不知为何,他好像突然严重了,近一次毒发,半个身子没知觉,却还要瞒着我……”景平声音很淡,却听了便让人揪心,他话说到这顿住须臾,想到了什么眼睛忽闪起星亮,“您刚才说什么?您认识指点我娘亲医术的高人?他是谁,能医我太师叔的病吗?”
付大夫摇了摇头:“一别六十载,江山更迭,老朽不知他身在何处,当年他一心避锋芒,只想度人医病,却生逢乱世,瞎了眼睛,或许早已死了吧,依着他的性子,即便活着……咳,”老人叹气,一拍景平肩膀,“但车到山前必有路!没吃饭吧,先吃饭,然后你跟我说说李相的症状,咱们奔着解毒的方向寻寻法子。”
话说开之后,这老大夫很是自来熟,拉着景平回院子关门吃饭,秉烛与景平研究李爻的病况,把重孙满月酒的热闹都阻隔在外了。
与此同时,清宁殿里。
豫妃面对一盘残局独自执棋,那曾经假扮老太医引景平入局的小太监福禄站在近前。
“娘娘,前日静娘子传信来说,城郊的庙里她实在是待不下去了,她想求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