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有心事?”那叫松钗的公子轻声问。他侧坐马上,像是骑驴,很悠然。
避役司的人多是犯过重罪的。
景平被他叫回了神,不由得端详松钗——这人有种散自骨子里的睿智温和,温润如玉也不过是他这般。实在想不出这样的人会犯什么大错特错之事。
或许是景平的目光直白,也或许是松钗真的太会察言观色,他轻缓笑了笑:“大人好奇我为何会入避役司么?”
景平摇了摇头,垂眸敛笑道:“失礼了。只是想起些旧事失神,想问公子觉得何为自由,公子若不愿答,可以不答。”
松钗的表情依旧是恬淡悠远,他想了想道:“入避役司得受朝廷庇护,是要与过去断道而行的。认识的人、牵扯的情,通通要撇了开去,有人认为这便是自由,起码不用真死就像重生了一次,即便一辈子挂着避役司的名头,好歹是能看见蓝天白云,活在日辉月华下。可在我看来,这无非是将囚困的范围圈得更大了些,心不得解脱,天下之大便是无尽的牢笼。所以嘛……真正的自由,是无愧于心,是可以对自己的过往负责。”他说完,恬淡一笑。
景平心里早填满了李爻,却依旧被松钗的笑容牵扯住分毫的心思。没有邪念,只单纯觉得对方笑得好看。
那笑容让人看着莫名舒心。
景平不禁想:都说相由心生,他的过往该是引人唏嘘,却能笑出这种醉卧云端的淡雅,太难得了。
景平明白松钗的意思,可还是想不通娘亲希望他得到的自由是什么,是撇开信国公世子的身份无忧无虑一生吗?
可他明明从出生时起,就被这身份套住了。
这一刻,他想起李爻曾将身份比作手腕上的黑镯子——“有的人套得紧些,非到万不得已是拿不下来的,否则必得削肉磨骨,或者自断一腕。”
每个人自有枷锁,所以太师叔才叫他难得糊涂么。
想到这,景平被李爻无处不在的善意温柔了眼神,嘴角弯起个小小的弧度。
“到了。”松钗一句话,拉回了景平对某人分别片刻便缭绕而起的惦念。
二人翻身下马。
眼前这象姑馆名为春衫桂水阁,所谓“公子春衫桂水香,远冲飞雪过书堂”,很是风雅。
迎客掌事显然是认得松钗,见是他来,笑着小跑过来,招呼小厮将二人的马匹带去喂草料:“秦公子来了,”他点头哈腰,看出松钗对景平礼待,忙招呼着问,“这位公子看着脸生,头次来吧,仙乡何处啊?”
松钗笑道:“这位是都城邺阳来的景大人,总听我说咱这比都城的楼子好,来看看是不是真的,可别露怯。”
掌事的赔笑:“邺阳最有名的该数月漉烟韵阁了,但那地方多是姑娘,和咱这不一样,这要说嘛更了解男人的,还得是男人。”
松钗一拍巴掌:“对不对?你说对不对?我也是这么说的,他却不信,所以今儿个,你把那个谁……”
松钗报菜名似的一连点了十来个人的名字,“都叫来让景大人看看。”
晋国境内,有很多男妓馆。从前朝到当今,文人墨客对男妓的包容度不知比对女子为娼高了多少倍。儒风雅士需得活在天理人欲的克谨之下,好男色便成了文人贵胄最后的遮羞布。与同性玩乐,可以仅限于玩乐,玩过之后弄不出孩子,不用负责,更可摇身一变口称“知己”,实乃辟开了一方少遭唾弃的艳田。
掌事听了松钗的要求,接过后者递去的一小锭金元宝,柔雅一笑,领二人到院中院去。
这地方幽静极了,与主楼堂中的喧嚣热闹截然不同。
院门打开,入眼是座木质平层小楼,颇有晋宫之风,小楼侧面一湾露天温泉,烟煴着白雾,将泉池周围的梅花缭绕其中。凉风送香,温润的梅花气息似有似无地勾引着客人进屋去。
松钗对这地方很熟,招呼景平随意,那掌事的给二人上了茶酒吃食,便依着松钗的吩咐张罗人去了。
松钗见景平拘谨,笑道:“大人从没来过这样的地方么?”
呃……
如果去月漉烟韵阁找李爻那次不算的话。
“我……很明显吗?”景平问道。
松钗笑笑没回答,只是道:“大人想想王爷,他若是来了,会如何应对,可能便会好些。”
景平一想,依着李爻那性子肯定是……
更闹心了。
但他好歹能明白松钗的意思,讪笑道:“可能……做不到王爷那样。”
松钗低笑出声,道:“那也没事,大人眼光高一点,一会儿少搭理他们,三字精髓——看不上。”
他话音落,门外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杂乱而来。跟着,门被象征性地敲响了。
房门拉开,十余名年轻男女鱼贯而入,个个面皮白嫩得像能掐出水来。
景平初时没想明白,象姑馆不都是男的么?怎么还来了姑娘……
跟着,他便想起了缨姝——缨姝当时二十来岁了,是用药抑制了男性特征。
他展眸看眼前几个做女子模样的,年纪多是十几岁,便明白了这是象姑馆子揽客的手段,让未长成的小少年扮作姑娘陪酒卖笑,甚至还得陪客人做些更加龌龊的事情。
他没动声色,怀袖雅物从袖中抽出来,心里念着李爻在江南与他初见时的浪荡模样,将折扇一展,大冬天装模作样地轻打起扇来。
松钗预料之外,这人刚刚分明喝水都拘谨,怎么眨眼功夫打通任督二脉了,难不成这才是本色?
“这都是我相熟喝茶喝酒的朋友们,”松钗向景平道,“有能入眼的吗?”
景平展眸看众人,目光所至之处便有讨好的笑容回馈。他还记得李爻曾说“如果能有别的出路,没人愿意陪笑卖唱”,不由得心下叹惋。
依着松钗的嘱咐,只是笑了没吱声。
松钗俊眉一扬,向掌事的问道:“不扬公子呢?只他拿得出手,怎地不见人?”
掌事的一听“咳”了声:“秦公子有日子没来所以不知道,”他压低了嗓音,“不扬认了太守胡大人做书法师父,时不常住去太守府上了。”
松钗听他说到一半时,脸色便沉了,待他说完嗤笑出声:“现在他人呢?”
掌事的道:“前天去了太守府,还没回来呢。”
松钗起身走到案台旁。
这屋里琴棋诗书俱全,他往案旁走,便有极长眼力价儿的小倌帮着研墨。
松钗提笔刷点成书,寥寥几句,写了封信塞进信封,递给掌事的:“你去交给他,来不来由他,但他甚至是太守大人的前程,可能也就在这封信里了。”
掌事的见他说得郑重,不敢耽误,着人送信去了。
与此同时,太守胡晓正在书房里转悠,像头困在笼子里抓狂的驴。
“师父,您看我这幅字写得如何?”案台边的年轻人撂笔,将字帖吹干提起来,却见胡晓没反应,奇道,“师父,怎么了,刚才回来就愁眉不展的?”他从笔架上拎起支干毛笔,走到胡晓身边,用笔尖在对方耳廓里兜了一圈。
胡晓登时给他闹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抓住他的手腕,嗔笑道:“别闹,从前觉得你端和,私下这么调皮。”
那年轻人将笔翻了个花,又去捋胡晓编了小辫的胡子:“那你跟我说说,愁什么?”
胡晓长叹一声,拉着他到窗边罗汉榻上坐下,搂了人:“越王殿下去都城已经月余了,说好无论事成与否都会发信回来,可眼下信没等来,倒是把康南王等来了,李爻这人……我暂不知道该如何相与,更不知道是不是越王出事了,皇上察觉到了什么,才派李爻来,他来得太突然怕不是好兆头……”
正这时,有人敲门。
来人进屋,行礼之后递给年轻人一封信。
他拆开看过,眼珠一转向胡晓道:“你别急,咱们车到山前了。”说着,他将那信递给胡晓。
胡晓一目十行地看完,那信只一个意思,说王爷身边有位得宠的景大人想一睹张不扬公子的风采。
“写信的这位秦公子交友甚广,我更听闻康南王很是疼惜这位景大人,如今是送上门的机会,咱们不如设计个有惊无险的局,让李爻欠咱们人情,往后好要他归还些利息。师父可想到这所谓的景大人是谁吗?”
胡晓脑袋不灵光也在这一瞬间恍然,原来一直跟在李爻身边的冷脸年轻人便是当年幸免于难的信国公世子贺泠,也该是信中提及的景大人。
年轻人起身往外走,回头将毛笔丢进胡晓怀里:“我先去探探虚实再说,等我哟。”他出了门,回眸看一眼胡太守映在窗上的影儿,眼神里的鄙视一闪而过。
随着年轻人出门,书房顶上的瓦片被轻轻合上。房顶藏身之人一直伏得极低,动起来如猫儿般灵巧,两三个起落,跃出太守府院墙,往驿馆给李爻回事去了。
第065章 无间
掌事的遣人去送信, 松钗则把满屋子人都清出去了,和景平对坐小酌。景平喝酒不上脸,松钗却不行, 两口便眼角绯红, 看上去更温柔了。
二人一壶酒快喝完时, 门外来人了, 轻敲门扉:“秦公子,不扬来了。”
景平看向松钗,见他依旧笑微微的, 表情像是在说:好戏开场了。
“快进来, 再不来景大人要说我骗他呢。”
伴着一声轻笑,来人推门而入,也是个年轻公子。
他相貌没有一眼为之惊艳的好看,五官凑在一起倒莫名舒服, 这种舒服似乎源于他神色间没有半点攻击性。景平看不出他有风月场熟手的玲珑,觉得这人出现在学堂书院、林间竹舍、甚至哪座道观都比出现在这得宜。
他周身散出一种闲云野鹤“不争”的气度。
“景大人, ”松钗笑道,“我没说错吧,不扬公子的气韵, 非是那些庸俗之辈能比吧?”
景平学着李爻欣赏美人的眼色, 带着几分笑却不露色气, 将对方从头看到脚, 折扇一合, 倒提在手里, 拱手行礼, 不说话。
年轻公子回身掩了门,叉手还礼:“小生张不扬, 见过景大人。”
景平示意他坐,客气道:“芝麻小官,不足为道。”
松钗好像更醉了,咬字都暧昧起来:“皇上都器重你,大人可别妄自菲薄了,去年江南驻邑军的毒,不是你解的吗!”
他自斟满杯,又给对方二人倒酒,举杯示意自己先干了。
松钗“醉”得太快了,景平知道这家伙八成是装的。他和张不扬客套一笑,喝了见面的第一杯酒。
张不扬放下酒杯,不经意地瞎聊:“大人姓景?与那去江南解疫毒的贺大夫是同僚?说起来……”他压低了声音,“那位贺大夫好像还是信国公世子。”
“呃……”景平拿着劲儿迟疑。
“咳,他就是贺大人,”松钗接茬儿快极了,“不扬跟太守大人那般相熟,早晚知道你的身份,他与楼里那些寻常公子不一样,咱甭瞒了,”他替景平承认了身份,又笑道,“但这也怪不得你,我知道是你家王爷不让说,要我说,王爷管你太严,咱俩江南一别数载,若非是刚巧在路上遇见,你现在八成还给圈在驿馆里,王爷他自己在江南时喝酒听曲儿的,怎么……”
“啧。”景平已经摸清了松钗的路数——趁李爻不在,黑锅可劲往他身上扣。
他发挥道:“可不是么,他总拿我当小孩,我都二十了,他还觉得我是个离了他连饭都吃不好的黄口小儿。”说罢,长叹一声,喝了杯闷酒。
虽然言过其实,倒算情之切切。
再看松钗,笑着趴在桌上,眼睛都不大聚焦了。
张不扬知道了景平的身份,没特别的表示,只笑道:“松钗兄怎么都好,就是酒量太差,”他给景平倒酒,“景大人海量。”
他还依着景平对外报的家门称呼对方。
二人来言去语,又好几杯下肚。
张不扬很会聊天,景平持着“李爻会如何应对”这个诀窍,跟他天南地北地胡侃,居然棋逢对手。
松钗则醉恹恹地旁听,还忘不了自斟自饮。
“景大人若是早来些日子便好了,”张不扬道,“赶在这倒霉的天灾之前,商路通畅,这里能见很多外族的小玩意,都城都很难见的。”
景平回想幼时,隐约记得看过的马戏,刚想接话,那已经乱七八糟的松钗抢话道:“你别说,若是没有这天灾,只怕二位公子是没有这相见……相见恨晚的机会。”
“为何?”张不扬莫名道,“我以为王爷是从阳剑还朝路过,难不成是专门来此么,为了灾情?”
景平苦笑着垂头丧气:“他拿我当小孩,他去哪我便跟着去哪,这些政务相关的事情,他不会对我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