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可攻,退可守,非常的滴水不漏。
松钗抬手拍了景平一下,拿脖子找好了脑袋的平衡把自己支棱起来,终于不喝酒了,改倒一杯茶:“有些话嘛是不必明说的。你想,他若不是奔着灾情来,何不从鄯州到川岭直穿回都城去,偏要拐弯带你故地重游。我听说王爷其实可疼你了,他带你来看物是人非,让你心里难过么?必是领了什么旨意。”
“王爷可疼你了”几字景平听得受用,心里开花面儿上没动声色。
张不扬则顺话接音:“那感情好啊,赶快将商路重新修整起来,不然这日子真是不好过……”
景平奇道:“近来生意不好么?”
张不扬“哈哈”苦笑几声,叹道:“听说方才二位一口气叫来十多位当红的倌儿,都不入大人眼?若是生意好,他们如何会同时得闲呢。这春衫桂水阁背靠大树多年,不知这回撑不撑得过去。”
这话很有深意,景平听到个苗头,没深究,又问:“我看咱们城中并不十分萧条,怎的商路重建,却这般慢?”
张不扬无奈道:“小生不懂政务,这可就问住我了。”
松钗一拍桌子,对景平道:“我给你支个招儿吧,你干脆明天一早,去那坍塌严重的地方转转,再问百姓为何如此拖延。此事若如我所料,你家王爷必定亲自去查,但他太扎眼,也定然查不出个所以然,到时候你将私访的结果说与他听,岂非能……让他高看你么?”他说到这,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张不扬。
景平则眼睛一亮,不待答话,听见门外有脚步声急响,杂乱的很。
似是前面一人走得急,后面好些人追着。
紧跟着有人急切切扬声喊:“王爷,王爷,王爷慢着啊王爷!”
这显然是喊给屋里人听的。
太师叔来了?
这念头刚从景平脑袋里冒头,就见那松钗诈尸似的一蹦老高,对景平一抱拳:“贺兄口下留德,可别说是我带你来的!”
话音落,他拎起自己用过的杯子、筷子通通塞进怀里,也不嫌油污,没头就趔趄着往屋子后面钻,撅屁股趴在地上抠搜两下,把地板掀开个洞——这居然有个暗格?!
松钗老太太钻被窝一样出溜进去,回手把盖子盖得严丝合缝。
熟练。
几乎同时,大门“哗啦”一声开了。
李爻半身戎装,气势汹汹。
他进门目光落在景平脸上,皮笑肉不笑地嗔道:“本事见长,居然学会背着我遛出来逛馆子了!”
景平腾地从凳子上站起来,慌乱之情倒也不全是演的。
他确实没想到李爻来“捉奸”,且那松钗撂挑子也太快了。
“太师叔……”
李爻到景平近前,突然凑近在他颈侧一闻。这动作亲密暧昧,景平心跳直接崴脚,反应过来自己忒的“少男怀春”时,李爻已经站直了身子,持着王爷的气度,淡声道:“伤还没好就喝这么多酒,真能作啊。”
这副模样,像是真有点生气。
景平酒量甚好,并没觉得自己多喝了,但看桌上空了三只酒坛,也确实不算少。
他心知李爻多半气他不听话,心里倒住着个叛逆的孩子,开心起来。对方对他的丝毫在意,都能让他偷着咂摸好久滋味。
“跟我回去!”李爻甩下一句话,扭脸往外走,向跟在身边的小庞道,“去查是谁胆敢把他拐到这儿来的,给本王绑了一并带回去!”
景平记得做戏做全套,缩脖子撇嘴,跟着往外走。
张不扬眼看李爻先走得远了,轻咳一声,见景平回头,拿眼神带过松钗的藏身之地,示意景平放心就好。
馆阁对松钗这样的“皮条客”自有整套保护手段,李爻留下的人盘问几个来回,也没问出个所以然,只得先行离开。
院子里安静下来,张不扬敲了敲暗格的门,轻声道:“秦公子出来吧,人都走了。”
松钗推开暗格门爬出来,堆坐在地把怀里抱的零碎“哗啦”一扔,抹额上闷出的汗:“好家伙,酒都给我吓醒了。早知道王爷看他这么紧,我就不该应你这趟差事,咱俩酒桌上的知己,你何苦让我把命搭进去?”
张不扬没拾茬,笑道:“刚才那位白发将军便是康南王么?我看他待贺大人的模样,可不像寻常长辈待小辈。”
松钗摇头感叹:“这我可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得赶快找地方避风头。”他从地上爬起来,匆匆忙忙跟张不扬告辞,突然又回身问他,“你不会是真的看中胡晓那老蔫儿瓜了吧,这么帮他?”
张不扬向松钗拱手:“背靠大树嘛,若是事成,定有重谢。”
松钗摆摆手扭脸走了,嘟囔道:“我还是先避风头吧,惹了一身腥,哪儿说理去。”
李爻、景平出春衫桂水阁大门,半条街的内侍庭护卫齐齐向二人行礼,威仪摄人心魄。李爻这阵仗大得不像来春衫桂水阁找他的师侄孙,倒像是来砸场子的。
他踏镫上马,自顾自慢悠悠往前溜达,景平则策马小跑着追上去。
有点狗腿。
李爻穿着甲裙、军靴,上半身虽是布衣也是宽带束腰、剑袖利落,一头银白长发束得挺高。他冷着脸不说话,竟显得景平弱质风流了。乍看这场面着像是征战四方的将军带着心腹谋者并骑而行。
二人都好看得紧。
一路上不知吸引了多少目光。
景平明白李爻故意招摇过市,便在他身边安静地做个美男子。
直到进得驿馆,闲人散开,景平才得机会问道:“太师叔大张旗鼓来一遭,到底是想钓谁?牵机处?昏聩官员?还是……”他舔了舔嘴唇,“事涉我家旧案……?”
景平向来聪明。
李爻拿人家当鱼饵扔出去没多做交代,正是因为发现事情比他预想的复杂。他一时说不清,又没有多余时间跟景平掰开揉碎了分析,只得道:“我说不好,你明天依照约定去遭灾之地看看,若是有鱼上钩,自然会见分晓,”李爻说着,抬手稳稳压在景平肩膀上,“我会带人在暗中护你,你无论听到谁说了什么,切莫义气用事,往后的日子想怎么过,是你自己说了算。”
李爻言罢似是还有事要做,进屋喝了口水,又要出门。
“太师叔,”景平叫他,“你说的事情我理会得。”
李爻嘴角弯了一下,但景平看得出他心思没在这,那只是他下意识给他的情绪安抚。
“从春衫桂水阁出来就不高兴,不全是演给旁人看的,你怎么了……?”
说话间,李爻已经路过景平身边了,步伐顿挫住,没回头看人。他肩膀微微耸起来,深吸一口气,又呼出去。
“有点……心疼你。”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平日里,李爻对景平玩笑居多,极少有这种情愫缱绻的表述,寥寥几个字把景平缠得七荤八素。
回过味来,想再追去细问,李爻的背影已经如一幅远景画。
片刻,随队军医来了:“贺大夫,您自己换药不方便,我来帮您看看伤口吧。”
景平刚想说能自理,军医又找补:“王爷挂心您,担心您喝酒刺激气血,特意吩咐下官来照应。”
这话比念咒灵多了,景平欣然接受李爻的关心。
队医给他伤处换药,他脑子里翻来覆去是李爻最后那句话:
他心疼我什么?因为我刚才多喝了两口酒吗?还是他知道了我家的什么旧事……
张不扬那句“背靠大树好乘凉”,很是蹊跷,按理说他是场面熟手,这样掀自家底牌的话怎么会如此冒失地讲出来了?
这分明是在敲打对方去查春衫桂水阁的底。
信安城一别十几年,内里怕是已然缠成一团乱麻了。
这天下午,景平一直在驿馆休息。
他脑子里捋着诸多事件细节,不知不觉睡着了。
一觉醒来已是傍晚,李爻依旧没回来。倒是胡太守,听说李爻去春衫桂水阁闹了那一出,带了张不扬这个书法学生前来请罪。
结果太守大人椅子还没坐热,便听说王爷私自到重灾地段探查灾情去了。
太守大人屁股底下炸药炸了,炸得他窜起来健步如飞地跑了。
夜很深了,景平又像年前李爻在都城忙碌时那样,点一盏灯看书等着人,却等到对方捎回来的口信:身体不好早点休息,别刻意等我。
景平忽而心一暖:原来他一直知道我等他,只是不曾挑破啊。
第066章 灾地
景平以为李爻再晚也会回来的。
他在自己屋, 支棱着耳朵听动静,总想听到隔壁房门的轻响声。
结果耳朵竖了整夜,院子里静悄悄的, 连个贼都没盼来。
似睡似醒间, 景平终于听见有人轻轻敲门, 一个激灵睁眼——天都亮了。
可他兴冲冲拉开房门, 门外却站着个没见过的年轻姑娘。
蛾眉轻扫,薄施粉黛,漂亮得紧。
景平万没想到会有女子来, 现下他头发披散, 只穿了中衣……
他下意识要让人家稍等、关门缩回屋,闪念又意识不对。
随行队伍里哪有女子?
他警觉问道:“姑娘是谁,怎么进来的?”
姑娘笑了,退后一步, 躬身向景平行了个男子的常礼,道:“贺大人不认得在下了吗?”
声音贼熟。
是男的。
“松……”景平一嗓子嚎得好大声, 后又意识到现在时间太早,压低了声音,“你……是松钗公子!”
松钗赶快冲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王爷现下可正抓我呢, 虽然是做戏, 大人也别嚷嚷啊。”
景平自觉已经很有遇事不惊的气度了, 依旧被对方惊了个跟头——这会儿, 松钗连说话都变成了女声, 细看身量也昨天小了一圈。
景平忍不住瞄对方的脖颈。
喉咙处光滑一片, 没有喉结。
松钗掩面笑了:“贺大人何必执着我是男是女, 真亦假时假亦真,岂不也好?”
无论如何, 对方是个能人。
景平退后一步,躬身行礼:“阁下说得对,是在下失礼,受教了。”
“咱们还要去城外看看呢,大人更衣吧,”她见景平眼下两块淡色乌青,又补充道,“大人挂心王爷吧?八成一会儿就能见到了。”
小半个时辰之后,二人策马出城。
一路往城郊去。
骑行二十里,路越走越残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