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见李爻来了, 随手将骨头和工具往边上一扔, 指着个小将官吩咐:“把那玩意的嘴塞上, 免得吵了统帅的清净。”
小将即刻领命,从地上抄起一团粘连人皮的蜡布, 团了几下塞进战服嘴里。
同时,这人来到李爻面前,端正行一军礼:“末将常健将军座下副将常怀,见过统帅。”
黄骁在一旁适时解释道:“小常将军是老将军的次子,骁勇善战,这般做……也实在是气不过。”
李爻是听说常健有两个儿子,长子常远已经战死了,眼下还剩这个小儿子。
至于黄骁说的气不过,则是源于搁古王朝迥异的信仰。
在搁古人的认知里,身体发肤是与神通联的绝佳器物,是以他们总是用人皮、头骨做法器,甚至在大战之前行活人祭祀,祈求马到成功。
前些日子,他们抓了边城散村的老弱妇孺,当阵残杀,激起晋军将士的血性愤怒了。
“常将军不必多礼,若心有愤怒,便在能修整时好好休养生息,待敌军来袭时以一当十。”李爻见被绑在椅子上的战俘大片皮肤裸露在空气里,脸皮都掉了,面目全非惨森森地倒气,随手抄起桌上匕首,不用瞄准似的甩出去,一刀正中目标颈嗓。
那人又抽了两口气,脑袋一歪,见阎王去了。
“传令下去,军中严禁虐人为乐。”
身边令官领命出了帐子。
常怀脸色一沉,极为不悦:“统帅为何这般退缩!这是妇人之仁!咱们被对方骑在头上欺负,就该将捉到的俘虏通通整得半死不活,挂腊肠一样晾在长城头,教他们望而生畏,知道我大晋不好欺负。”
不待李爻说话,黄骁先低喝道:“小常将军不得无礼,帅令既出,令行禁止,不行就是不行!是要统帅拿你立威吗!”
常怀气鼓鼓的,敷衍地一抱拳,退到帐边,一脚将他刚刚打磨的头骨和工具都踢翻了。
多年前,李爻与常健打过交道,那老将军征战四方,是难得的帅才,倒不知怎么教出个臭脾气的小儿子。
他看在老将军面上,冷然看常怀一眼,没多怪罪,只是道:“心有怨怼,不如想想如何退敌,如何收复失地,”他转头吩咐,“召诸将军开军机会,我倒要看看,那荒蛮敌军到底如何激勇难当了!”
有闲工夫折磨战俘出气,还不如商量对策,速战速决。
再说贺景平。
定边军开拔的第二天晌午,他也带人离开了都城。
他平步青云,在皇上面前说话有了分量,向皇上要了工部侍郎陆缓随行。给出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若是有意购买军备的小国君主提出千奇百怪的问题,即刻能有懂行的大人对答,以示我国实力,也免去了来回传信耽误的时间。
皇上没想便允了。
景平年纪不大,平时虽然脸冷不爱笑,话也很少,但待人算得温和。那是种让人分不清真情还是假意的和气,这感觉很微妙,若对方心思大条,是察觉不到的。他有心亲近陆缓,便又将骨子里的冷漠收敛起几分。
而陆缓这人人如其名,他一门心思全在工部的研究设计上,说话慢条斯理,对情绪的感知很是麻木,于是二人一个有心而为,一个无心多想,莫名其妙地相熟起来。
这日行至蜀中。
景平趁傍晚扎营修整时,到陆缓帐边叫人:“陆大人,我是贺泠,能进来吗?”
陆缓掀帘把他让进帐:“贺大人有什么事,找人知会一声就行了。”
景平回身将帘子从内侧锁好,示意陆缓坐:“我不过是麻雀上枝头,陆大哥不必如此客气。”
陆缓不明白他为何锁了帐帘,晃晃葫芦:“南方湿潮,喝口酒吗?”
景平拱手——却之不恭了。
两杯酒下肚,陆缓直言问:“大人有话不妨直说,明日便出国境了,是有事要嘱咐吗?”
景平道:“陆大哥久在官场,场面事如何用得到我嘱咐,我来是想问……”他一口气干了陆缓给倒的酒,压低了声音,“月漉烟韵阁一面之后,我知道陆大哥私藏了改良的湘妃怒制法,如今嘉王之乱风头已过,不知若是现在想请陆大哥做那改良后的湘妃怒,做得出吗?”
陆缓脸色一变,忧虑里带着几分兴奋,两相混合在一起,被理智压住。
他问道:“贺大人何意?”
“实不相瞒,若是可行,我想急做一批送到鄯州去。”
陆缓瞥一眼已经被景平封死的帐门,恍然大悟:原来是要说这事才锁帐子啊!
他沉吟片刻道:“但……这事一来花销巨大,二来若是传到皇上耳朵里……”
景平笑了:“钱的事,陆大哥不必担心,御前的说辞我也已经想好了,只差你一句能不能做。”
陆缓深吸一口气定神片刻,他早就憋屈死了,将制作湘妃怒提上日程的事情他跟皇上提过两次,都没有后文。
那利器若是制成了,足以让南晋威震四夷八荒,哪还至于这样整日里掰着手指头、算计着挨揍。
他一口气喝干了壶里的酒:“做!即便最后圣上怪罪,陆某也不负边域受流离之苦的百姓!不负浴血奋战的将士们!”
景平听罢站起来了,端正叉手行礼,恭敬道:“大人放心,断不会牵连到你!”
陆缓借着酒劲仰脸看眼前的年轻人。
帐中火光摇曳,衬得对方一双眼睛如沧海明珠,曦辉生色,坚定可靠得与他年纪不大相符。
景平与陆缓告辞,挑帘出帐子,正遇见杨徐带人巡营。
“杨大哥,”他喊人,“今夜我出去一趟,天明之前必然回来。”
杨徐疑惑:“大人去哪?我着人护送你去。”
景平摇手道:“这离我师门极近,我回去一趟,人多反而不便。”
李爻到鄯庸关之后,暂时未经历恶战,那搁古军只是三天两头来佯攻一回,扰得守军精神一直紧绷。而他那毛病也跟敌军一样,时不时不太严重地犯一下,刷刷存在感。
这么看来,景平给的新药是好用的。
李爻很会借力打力,敌军一旦来攻,他便同时派骑军小队借机出关,将古长城沿线散村的百姓往回迁。
日子一晃二十多天过,百姓给迁回来不少。
那些老百姓确如黄骁所言,把几间破屋几亩田地看得比命重。
每次骑军小队去劝百姓回撤,都要挨家挨户游说,苦口婆心,连劝带吓唬,将搁古妖人捉到汉民剥皮制战鼓,抽筋绑军旗的事情绘声绘色地描述,才将周边十几处小村落撤空。
如今还余下三四个村子未撤离。
李爻看着城防沙盘仔细盘算,两天之内需得将人撤干净,这样便能借地势打包围伏击。
只是无奈,兵力缺损。
黄骁也在看沙盘,突然插嘴:“统帅,咱们奏请增兵的奏书已经送出快两个月了,这同意不同意的,怎么连个龙屁都放不回来啊?”
李爻看他,奇道:“什么增兵的奏书?”
黄骁也愣了:“统帅没听说么?”
李爻皱了眉。
两个月之前他还在都城,按理说若有请援的奏书会经由兵部转至他手。
即便是加急文书直接呈给皇上,也不可能连个风声都听不见,莫非是那奏书……
根本就没到都城?!
是丢了,还是……
被谁截下了?
李爻正自出神,门外斥候高喝一声“报——”
斥候在这乍暖还寒时候跑了一身汗,进账行礼:“统帅,前方兄弟来报,搁古有大军调动,约有十万余。”
李爻心惊,加上现有的敌军,对方人数要直逼二十万了。
即便有古长城做防御工事,以守军五万对抗敌军二十万,也如蚂蚁拦大象。
“敌方援军还有几日到阵前?”李爻问道。
斥候答:“三天左右。”
李爻看向一旁发呆的监军:“铎公公,请陛下政令,传令给江南驻邑军,让三城调配两万兵将,囤于鄯州两翼;再由战鹰、驿馆两条线,传战讯回都城,请陛下启征兵令,调配兵力来援!”
那监军太监听他说完反应了片刻,又持着礼慢悠悠地一摸怀里,脸色渐渐变了,颤声道:“政……政令呢……”
他跟李爻同时出发,却在路上被李爻甩下好远,延后四五日才到前线。来了之后,自知挂着监军的名,不过是循着规矩做政令保管员,王爷说啥便听啥呗,是以他一直端着个劲儿神游四海。
现在政令没了。
他可一切都顾不上了,失里慌张敞开衣裳把怀里的东西都抖楞出来——还是没有。
他回头跟身边小太监尖声怒吼:“政令呢!咱家一直收在怀里呢!”
小太监吓得抖成一团:“小的……小的不知道啊,政令一直是公公亲自收的……”
李爻冷眼看这二人,向身边斥候吩咐:“拿纸笔来,我写信给花长史,让他依计划调配行事。那政令半个时辰之内找不到,便令战鹰传信回都城,重新向陛下请一道。”
“得令!”
斥候迈腿要走,监军太监慌忙拦着人:“等,等一等。”
李爻皱眉看他。
铎公公扭捏吭哧了一番,自觉端肃了仪容,秉持道:“上次洛雨城之事,陛下已因为王爷没有政令擅闯城门斥责了,王爷还是……多等咱家找一找。这也是……为王爷着想……”
李爻脸色一变:“等到何时?铎公公丢失政令已是死罪,若延误战机是想死得多些趣味,将枭首改个花样吗!”
一下把太监吓破胆了。
他哭喊道:“王爷!求王爷救奴才一命啊!奴才确实将政令收在怀里,不知怎么会无缘无故的没了……”说话间鼻涕眼泪都下来了,可叹是如此感情丰富。
眼看要跪个五体投地,去抱李爻的腿。
李爻烦死了,撕魂刀在他腋下一架,把人掫起来,免了对方的礼数周全:“铎公公有功夫哭,不如立刻去好好找东西,若是此仗胜了,我自然能在御前保你不死;但若败了,莫说是你,这鄯庸关残破的城墙足够把咱们都埋了!到时候,倒是可以让公公先选一块喜欢地方挖坑。”
太监哪里经得住他这番气势,顿时蔫了,由身边伺候人扶着,哆哆嗦嗦滚回自己帐子里找东西去了。
李爻向那斥候低喝道:“快去!”
军帐里清净多了。
李爻捏了捏眉心,他能察觉到政令莫名丢失有蹊跷,但他现在忙着打仗,实在再分不出心思纠缠这些深沉阴谋。
黄骁冷眼旁观,见帐内再无旁人,沉吟片刻,低声道:“统帅,若是实在难敌,卑职倒有破釜沉舟之计。”
李爻示意他说。
“咱们可以鄯州为饵,引敌军入城,再联合江南驻邑军三向合围,给他们包个饺子!”
李爻冷脸合了眼睛,沉吟道:“征战于天家而言是博弈游戏,于士兵、百姓而言却是不容有失的豪赌,若此地有长城为辅依然守不住,引敌军入关岂非引狼入室,送给他们一马平川?”话说到这,他睁了眼,眸子泛着寒光,像沉坠深潭的星星,“传令下去,全军备战,与我守住鄯庸关,半步不退,不战即死!”
第074章 逼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