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平面沉如水判断出血位置, 不动声色地翻身跨到李爻马背上。
李爻诧异,刚笑嘻嘻地、想腆着一张惨白如死人的脸想打趣景平,就见景平扯下衣裳边, 勒在他腰上。他想回身看, 景平却紧贴过来搂了他,平淡道:“你腰上有个伤口,勒一下止血。”
跟着,不给他反应时间, 抢过缰绳,低促一声, 策马往城关方向去了。
李爻周围一众护军、将军面面相觑——
统帅这是被劫持了?
贺大人大夫出身,怕是职业病犯了,看不得王爷受伤。
但这也太……犯上了吧?
亲卫小庞一直给李爻扛着弓箭、盾牌和长枪, 正想快去追那“劫匪”, 眼神一晃, 突然结结巴巴道:“血……血……好好好……多血……”
场面太混乱, 他话音落, 众人才见李爻战马所站之处地上落下的血迹, 血痕一路甩向城关方向。
终于有人反应过来了:统帅那伤, 比看上去重。咱们几个眼瘸的居然无一人发现!
李爻被景平箍在怀里。
他刚刚已经双眼发花,现在浑身都冷。
还有知觉的左边身子觉出景平怀里温暖得紧。
让他贪恋。
等景平时, 他也怀疑自己有没有精力独自策马回去,好在景平擅作主张,解了他的危机。
李爻得了便宜,忍不住卖乖道:“大胆小子,你……劫持一军统帅,意欲何为?”
他说话气更短了,头发沉,合眼晃了晃脑袋。
景平垂眸看他,好一会儿沉声道:“是啊,劫你到天涯海角去,撇下这烂摊子,谁爱管谁管。”
他音色低暗,吹在李爻耳边,听不出是沙哑还是哽咽,但能确定言语里深藏着过于浓烈的情愫。
噎得李爻一时接不上话。
“我没有大碍,一会儿神医帮我扎两针就好,何必……”
李爻说着,回头看景平。
一眼直接把后半句话堵没了。
景平眼角似乎挂着泪痕,沙场风急,那眼泪来不及落下,便给吹飞了。
“你……”李爻脑子梗住,“你……”
他“你”了两回,没说出个所以然。
最后笑着闷出一句“怎么还真哭了?”说着,想反手擦景平眼角。
景平一把捉了他的手,本想紧紧扣住,跟着惊觉对方手心也一道大口子……
他只能保护似的将对方那只冰凉的手拢住了。
他还是那样看他,看得李爻不敢再回头看他。
将军的眼神和底气通通如敌军一样溃退。
他索性坐好,不再招惹这臭小子。
马蹄声轻快飒踏,二人一时无语。
眼看快到城关了,景平陡而彻底放开了缰绳,猝不及防托扶住李爻的下颌,迫使他微微回头,勾住那银乌面罩摘下,见他嘴边挂着血痕。
景平阖了阖眼睛,探身在那被血染色的嘴唇上吻下去。
吻很重,又很短,一触即分,却像烙铁一样。
李爻呼吸陡然重了,来不及发作,景平已经放开他,重新扯好缰绳,低喝一声“驾”,马儿跑得更快了。
“我看不得你受伤、见不得你难受,不愿让你受委屈;我对你惦记、觊觎、非分之想,以下犯上的心思一刻不能停,你若问原因,这便是答案。”
这些话不知在年轻人心里过了多少遍,说得行云流水。
又像算计好了时间。
话音落,城关到了。
守军从城门处迎过来,李爻不好再说什么,吸一口气,咬着后槽牙深深看了景平一眼。
他确实想过好好跟景平掰扯一下所谓“情”字,回想景平中媚药亲他之后,二人之间微妙地变了。对方当日推他出屋颇有深意。打那之后,景平的情意总在不经意间外露,似乎仗着自己心疼他,闷不吭声地恃宠生娇。
不曾想,一时不管、二十多日不见,竟给闷成陈坛老酒,越来越浓了!
李爻心里乱,又不知乱个什么,好像有种不甘愿——怎么被对方抢先了?
景平下马,转身要扶他。
李爻没让,颇为潇洒地偏腿往下蹦。
谁知脚沾地,腿一软,被景平一把捞住。
景平看着他没说话。
但那眼神李爻读懂了:能不能不逞强?
呵,真的是啊……一步势弱,步步势弱。
说什么好呢?
李爻站直身子,迎上来的护军见统帅肩膀子上插着刀就回来了……
□□让伤口流血不止,李爻却不知疼似的面不改色,护军大为震撼、钦佩万分,扬声要叫军医快来。
李爻道:“不用声张,我先上城去……”
护军内心已五体投地:难怪李帅扬名三军啊!
几乎同时,他又看见李爻脚边从腰侧渗下的血,眼神骤变,再也沉默不住了。
刚张嘴要喊,景平一把将李爻抱起来,对那小护军低声道:“仗没打完,先别声张,给我找间安静房间,再拿治疗金石创伤的药具来,快一点,”跟着他垂眼看李爻,问道,“你血都快流干了,半点不觉知吗?”
李爻确实没知觉,但他知道景平抱着他的手在抖。
这断不会是因为自己太重了,景平抱不动。
他咳嗽两声,想挣扎起来看,却被那怀抱抽干了力气,只得偏头越过景平肩膀,看见来路上,滴滴答答,落了一路血水。
如景平的判断,李爻刚强是因为身居帅位,在战场上有精气神强撑,现在他眼见战局稳定,逞强散了一半,头晕眼花哪儿都不对劲。
李爻在恍惚间想通了景平一系列的反常行为:我毒入肺腑,失血过多……是不是快死了,这小冰块再不对我说清楚,便没机会了?
不过要是就这么死了,倒也不痛苦。
那二臣贼子的名声该一起灰飞烟灭了吧?
只是……
他抬眼看景平,目光闪动间,眼前蓦地一黑,意识涣散前,他强自抬起手想摸一把景平的脸——只是遗憾,我是不是来不及爱你了?
也不知这一把到底碰没碰到景平,李爻身子一软,意识彻底飘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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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爻伤得很重,晕过去之后意识短暂地恢复过几次,每次都恍惚。他根本分不清耳边是有人说话,还是远处依旧有厮杀声,便又支撑不住。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三魂七魄回了一半到躯体里。
身边静终于悄悄了,杀声阵阵和炮火连天已离他远去。
他周身都疼。肩膀、后腰、手臂、手心多处伤口似在被火烧。尤其腰后和肋下,皮肉像是已经没了,有把魔火正在烤他的骨头。
人的意识恢复,气息会有变化。
不待李爻睁眼,他的手被人握住了。那人轻轻按着他,柔声道:“别动,除了皮肉,你还伤了骨头。”
一听就是景平。
李爻被他一声喊回了剩下的魂儿——
赢了吧?
搁古王子是生是死?
伤亡如何?
还有……
那个吻。
他紧皱了眉,牟劲睁开眼睛。
入眼是不知何处的床帐顶,微一偏头,景平满眼的关切就撞进他心里了。
年轻人嘴唇血色很淡,深沉的半片面具衬得他脸色煞白。
李爻依稀记得景平抱他时穿的也是战甲,血渍斑驳,实在分不清是谁的。但看他现在这模样,该是受了伤,之前又是试毒又是放血……
铁打的身子都受不住这么折腾吧。
李爻想问,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像被蜡封了。
景平一如既往的贴心,拿个极秀气的小勺盛水往他嘴里洇。
水有非常淡的清甜味道和香气,让李爻唇齿间的血腥味散掉,舒服了很多。
他咂么着滋味,依稀尝出水是用款桑花和红枣煮。
“你晕了两天了,”景平慢慢喂他,缓缓交代,“咱们赢了,军报当天加急发回都城,二王子临危被身边人护住,狗命没事,断了胳膊腿,现在押在军中;这一仗咱们损了八千兄弟,斩首敌军一万二,俘虏一万七,结同心索的将士们,殉了一百七十三位,常怀将军还活着,没了一条腿。现在还是夜里,药快来了,你喝完再睡一会儿,天亮再招诸位将军开军机会,好吗?”
李爻安静听完,状况尚且可控。
他每喘一口气后腰、肋下便似被人拿刀戳一下。
他皱眉看景平,见这小子也确实没多欢实,心底燃起股劫后余生的庆幸,问道:“你伤哪里了?脸色这么差……”
景平冲他笑了:“小口子,不值一提。”
李爻没说话。
景平对他过于温柔,话语间每个音儿都让他想起城关外、马背上那宣誓似的吻。
二人间的情意填满了李爻的心:我该拿你怎么办……
事到临头王爷反而不知如何面对了,甚至脑袋抽筋地想——我咋没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