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使交信给门房时,景平正要出门。
他听说是李爻来的信,眼冒贼光,看过信皮,确定那不是一封专门写给谁的信,便迫不及待地拆开。
李爻家信中文字简略,只字没提自己受伤,只说过不得几日就能到家,最要紧的一件事,是想吃玉米菜肉饺子。这是一封不让老管家措手不及的贴心馋嘴信。
景平笑着摇了摇头,再捻,发现后面还有第二页,上书依旧是寥寥几句话“未知景平归否,他有伤未愈亏气血,宫中送来的好药只管让他拿去补养,”写到这,李爻笔锋顿了一下,后又写道“想来他或许吝于使用,便告知是我说想见他好气色,饭食也嘱咐厨房多些温补。”
信末没有款,只有“均安”二字。
景平心里暖融融的,会飞了似的,将王爷要回来了的消息在府里奔走相告好几圈,千叮咛万嘱咐厨房的大师傅太师叔想吃饺子,最后去药房扒拉出合适的药材,给自己掂配出一副温补方子,着小侍醒上药,才出门忙活去了。
隔日,终于要上大朝了。
皇上顶着一张色如菜瓜的脸登殿,丝毫没预料到朝上将掀起一场针对他的血雨腥风。
他让群臣奏事。
三法司联合上奏,信安城震后重建困难,不全因民众信奉离火教所致。
这事是赵晟与三司的几位预谋好的。
几日前,他听了景平将错事推到死人身上的点拨,茅塞顿开——朕无错,诸臣也无错,将错事归咎于已犯大过之人不就得了。
反正,债多了不愁。
“详说。”赵晟道。
三司几位大人互相看看,齐齐撩袍跪倒。
刑部尚书朗声道:“三法司忤逆参奏上官,请陛下恕罪。”
赵晟装模作样一摆手:“起来吧,到底何事。”
“臣等参越王赵昆,在封邑信安城收买太守胡晓,鱼肉乡里,每年除了收纳邑金,还行买官之实,导致官商勾结,欺压百姓,百姓无处申诉委屈,才笃信陛下有神通,能看清百姓困苦。终于城外地震,阻断道路,未多损伤百姓,恰似震开了城中障目之困,引诱越王回都城自诉苦恼。陛下英明,看出其中必有污糟因果,令康南王顺路查探,扯出前番所述因果。是以百姓们更加笃信陛下有神通,这才导致百姓更为信奉,招工困难……”
好么。
这逻辑转了一圈,居然把赵晟的错处描成了神通。
还真给君臣的针锋相对砌出了台阶。
“兹事体大,你们上参亲王,其中若有诬告错漏,朕是要罚的。”
大理寺卿答道:“回陛下,此事链线完整,信安城十数万百姓皆是人证,太守胡晓自知罪孽深重,对所犯之事供认不讳,买官卖官人赃聚在,他甚至买通劳工意图以假像蒙蔽康南王,幸亏王爷识破他的计谋。这是胡晓的画押供状。”
赵晟早知供状上面写了什么,依旧仔细翻过,越翻脸色越沉,要说他也不是全在演戏,信安城终归是他的囊中之物,他眼见有人这般作威作福,是会想把人掐死的。
越王赵昆掐指一算,没算出今日大朝会需要“渡劫”。
他到都城之后一直没走,面儿上是皇上让他好好修养,其实是把他扣下了。近来信安城闹出那么多事,他当然听到了风声。
他私下找三司的官员运作,结果无论是刑部还是大理寺,都告诉他把心放肚子里,万没想到,今日一翻一瞪眼。
赵昆在年宴上被景平算计了一把,满脸起疹子奇痒难当,一抓便是一个坑,现在疹子好了,脸皮变得麻麻赖赖,委实变成了丑八怪。
如今惊怒之下,那胖如面饼的大脸充血,更仿佛变成一张烤过火的芝麻烧饼。
他蹦出来指着大理寺卿的鼻子骂道:“你!你怎么血口喷人!”
大理寺卿云淡风轻,瞥他一眼尚没理会。
赵晟便已经按捺不住了。皇上近来火气太盛,见越王面目可憎,当殿咆哮,随手抄起桌边的什么,劈头盖脸扔过去:“你自己看!这是不是你的东西!是谁?!向三司官员承诺,待平安回封邑必会谢仪后补!还给人家留了信物!”
那是一把零碎小玩意,扔在越王身上又弹落在地——三把纯金打造的小钥匙,上面都刻着“越”字。
赵昆刚刚遇事上头,现在很快冷静下来了。
这么大的事情,他不可能没想过最坏的情况。
如今他只要能博得自己是自由身,事情便未到绝路。
他好歹是个亲王,被捉住的错处只是贪腐,并没谋反。
于是,赵昆端正行礼:“陛下容禀,臣确实是给了几位大人金钥匙,但非是收买之意。臣听说事情牵涉到自己,打听调查进程,是害怕脏水沾身,无可厚非;几位大人也说,是太守胡晓打着臣的旗号坑蒙拐骗,臣确有过,是失察之过,”他转向三司官员,“敢问各位大人,可有到我府上搜过?搜出多少脏银?大人们可曾想过,那胡晓只有攀诬了我,自己才能获得轻判。”
赵昆敢有此问,便是因为他早防备,脏手之事他从不亲自染指,贪来的钱财被他挥霍大半,宅子、古玩字画,散在各处;剩下的现钱有九成存在太守府,莫说现在尚未抄家,即便去搜,也搜不出个所以然。
事情居然一时僵住,三法司几人没想好应对之说,不敢贸然回应。
金殿上气氛一片死寂。再这般僵持下去,事情又要给打回去重审详查了。
赵晟皱个眉头。他当然不想前功尽弃,只盼赶快让赵昆背锅,将那离火教的事情压下去。
他暂时没有好对策,想起景平日前锋芒初现的模样,不经意看向他。
景平欣然接了皇上求助的眼神,侧跨一步,躬身行礼:“陛下,微臣有话说。”
赵晟拿腔捏调地恍然道:“对哦,贺爱卿当初随晏初一同去了信安城,有何话?讲吧。”
景平半眼不看赵昆,淡声道:“越王殿下在府中养了一只猛虎,为保其兽性常以活物饲之,后来更是以人喂虎,因自幼驯养,猛虎只与王爷情义深重,听闻王爷高兴时在府内宴客,亲自下场饲虎御虎,与之同处铁笼中,猛虎温顺如大猫,”景平话说到这,看向三司的几位,“当日,康南王得知此事大怒,查明确有此兽,将它当物证运回了都城,敢问凶兽现在何处?”
刑部尚书唉声叹气:“那畜生在刑部衙门后院,每日以肉饲喂,总是吃不饱,实在是……要养不起了。”
赵晟这才恍然想起,李爻发回的奏书上曾写过此事:“快将那畜生带过来!”
赵昆稍作平复心顿时又炸了,他不聪明,也不是个傻子。
以人饲虎确有其事,但这姓贺的小子言过其实,肯定还有后招。
回想曾经,他招摇过两次。
在人前显摆他的大宠物,亲自下场以人饲喂,全身而退。
但当时那老虎本不十分饥饿,见他这个“熟人”镇定泰然,反衬出“饲料”的魂儿都吓掉了。
动物本性,惯会欺软怕硬。
可如今……
老虎已经整日吃不饱了。
依着皇上的性子,说不定要逼他进老虎笼子自证清白。
到时候,他与老虎“和平共处”,就证实了景平并非攀污;想留清白,便要以命相搏。
赵昆怒目看向贺景平:这小子心思居然如此歹毒!
第085章 急怒
辰王赵晸静立殿上, 冷眼旁观,回头看一眼贺景平,见那年轻人站在后方不远, 脸上惯是不动声色, 一番言论机锋毕露, 引得皇上着人去刑部将老虎运来。
事态这样发展, 说不定真要演出一场人虎对峙的金殿断案。
他摸不清贺景平此举是因为年宴上与赵昆的过节借题发挥,还是有更深沉的初衷。他听说景平曾在太靖阁与皇上见面,待了很久。无奈对方的医术給事情蒙上一层烟幕。
但无论如何, 他不能眼睁睁看事情这样发展下去, 向右都御史眨了眨眼睛。
南晋的三法司是刑部、大理寺和御史台,方才三司对越王口诛连连,独有右都御史陈黎没事人似的,安静充当个人形背板。
这会儿, 他得到示下,眸色凛正起来, 对仪容稍作整理,侧跨出列:“陛下。”
赵晟今儿不舒服,好像夜里被人追着暴打了好几个来回, 浑身上下皱吧无比。
早起, 皇后见他这副模样时忧心忡忡。她身为正宫国母, 数载不曾说过一句劝皇上废政的话, 今日破天荒地劝皇上免朝。
而赵晟这人, 最大的优点是特别自信。他向来以明君自居, 日日按时点卯——甭管脑子跟没跟着来, 皮囊是要到朝上的。
他示意皇后“无妨”。
可也不知皇后今天吃错了什么药,唠叨个没完, 从身体重要、来日方长,到磨刀不误砍柴工,说到最后,险些掉眼泪。
赵晟听得烦,懒得和她纠缠,撂下一句“皇后可知若在阵前,你此言该当何罪”就上朝来了。
结果现在倒好,他不仅身上酸痛不减,半个脑袋更像被人拿锯条来回拉扯。
他半刻都不想在朝上坐了,可碍着老虎还没来,干等更是无限放大身上的不适,向右都御史陈黎淡声道:“陈爱卿有话快讲吧。”
陈黎从怀里摸出一封奏事书,看规格不是呈递给皇上的:“这是微臣昨夜理出来的,念着事关重大,想在朝后单独奏报,但若一会儿……”他看一眼越王,那意思是怕越王让老虎吃了,“于事无益。”
说完,他将奏事书呈给赵晟。
赵晟莫名其妙,忍着头疼翻开来看,脸色越发冰冷,蓦地站起来,一把将奏书扔给越王,怒喝道:“好啊!朕只道二皇兄爱钱财,本念及先帝的疼惜和手足情谊,想待风头过去就对你网开一面,万没想到……你……”他拿起盖碗接二连三猛蹲在桌子上,茶水四溅,“你居然为了钱款,无所不用其极!朕瞎了眼!养出个里通外族的好兄弟!”
跟着,盖碗终归没能逃开劫难,被他狠狠摔在地上,摔了个稀碎。
群臣大呼“陛下息怒”。
赵昆低着头,心里打着锣鼓点,捡奏书看,上面描述之事有理有据,言述有二:
第一,越王出资扩建春衫桂水阁,使羯人探子机构盘踞在此腌臜地方,康南王捉住的张不扬便是细作,此人在被押送都城途中险些丧命,至今未查清是否有人刻意为之;
第二,经此人供述,他从越王处得到湘妃怒的炼制方法,方子已经传给了羯人;
此外,张不扬还供述自己设计引诱信国公世子至郊外,意图捉捕,不想被康南王暗查先机,黄雀在后,将埋伏一网打尽。
奏书之后附着赵昆滋奉春衫桂水阁的明细账目和获利钱款。
赵昆定定站着,懵了片刻,撩袍跪下:“陛下明察,臣确实出资修建了个玩乐馆子,也是为财。从不知张不扬是羯人探子。臣色迷心窍,才从黑市高价寻来烟花逗他开心,将湘妃怒炼制方法提供之说,实在无稽之谈!”
赵晟一口气顶在胸口,由樊星扶着坐下,暂时没理伏地的赵昆,示意景平看看奏书:“贺爱卿,奉言是否确有其事?”
奏书洋洋洒洒事无巨细,多是依着张不扬供述整理的记录,同时补充了一定物证。
景平看字不慢,他很快读完内容,却持着阅读的姿势磨蹭了一会儿。
他心里盘算:
三法司上面是辰王,但他与赵昆在利益看不出冲突……
推赵昆出来更像是顶锅,顶嘉王案子里湘妃怒方子流入外族的锅。明眼人都能看出嘉王背后另有他人,若是顺利,便能把赵昆塑造成嘉王背后之人。
本以为辰王虽然手段狠辣,即便是弄出个假的牵机处鱼目混珠,也好歹不会做出伤损国运之事。如今看来,高看他了?!
景平暗咬牙关,这奏书里还有更可恨的一条——辰王轻描淡写给晏初挖了个大坑。
晏初他黄雀在后抓了牵机处的人,也上奏了皇上,却来不及细禀因果,就被战事牵扯了精力。
依着赵晟的狗脾气,疑心重又耳根子软,定然不会设身处地体会他的难处。
这颗炸雷要怎么爆,引信捻在辰王手里。
“贺爱卿,”赵晟见景平不说话,“奏书中涉及信安城中之事,是否属实?”
景平躬身:“基本属实。事发之后,康南王先后发出过两封奏事书信给陛下。一封在明,阐述了浮于表面的因果;一封在暗,说出了王爷个人的推测。那些推测来不及查证,是以王爷没走官面流程,陛下……没收到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