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臣贼子 第93章

穆颂雪没再言语,向无夷子行礼,转身离开了。

无夷子则在窗前,目送她回到房间,轻轻叹出口气,见院内再无旁人,自窗口一跃而出,翻过屋脊,回主院去了。

事情如脱缰野马,跳脱开景平与松钗的算计。

松钗侧目看景平,见他依旧面色沉静,已颇有李爻那处变不惊的大将气度。

“现在怎么办?还依照计划吗?”松钗问。

景平淡声答:“容我想想。”

景平原本的算计,是赶在李爻回都城前,彻底激化辰王与皇上的矛盾。

皇上庸庸无为,大毛病几个,小毛病一堆,这些不足组合在帝君身上,足以组合成断送南晋国运的缺漏。

而辰王,也根本没有看上去那般不争,他文武兼备,却因一条承大统者不得有缺弊与皇位擦肩相错。

或许圣上登位之初,他尚期盼三弟是治国之大能者,而今看,赵晟显然不是。

辰王怎会甘心国运衰败?

自从赵晟亲自到江南迎李爻还朝,景平便知道,皇上将他看作一枚牵动李爻心思的棋子,既然从头便是棋子,那么他接下来要做一枚在赵晟看来更有用的棋子。

所以,他晌午觐见时锋芒毕露。

而人只有在自救无方或大势将颓时,才会言无不尽。

景平要做的,便是挑唆鹬蚌相争,再向弱势的一方抛一根救命绳索,诱惑他自行说出更多旧事。

只是没想到,眼下出了点小变数。

“今日暂且不动手,让兄弟们保护嘉王侧妃安全,临到大朝那日夜里,咱们再帮这位穆娘子愿望得偿,之后无夷子八成会跑,悄悄坠住他,”景平说到这里又想了想,“此外,还得劳烦先生查一查无夷子与他师父的底细,嗯……”

松钗见他迟疑,便道:“反正都是猜测,大人可先不论证据,先都说来听听。”

“皇上对离火教的态度只是放任和暗中得利,却从没有过切实的支持,料想一个野教派,仗着皇上宠妃的几句马屁话镀金,可以敛小财自己丰衣足食,却难以短短数年间左右国运。或许,背后还有深谙此道的高人推波助澜……”景平道。

松钗很聪明。

更何况,纵观前后因果,景平的话已经明白得只差指名道姓了:“大人怀疑推波助澜之人是无夷子和他的师父?”

景平点头:“多年前无夷子的师父与我太师叔一同抗敌,据说二人交情很好,劳烦松钗先生查一查,当年那老道是何人麾下的什么职务,事情或许便了然了。”

那素未谋面的老牛鼻子即便做出这样的惊天大局算计赵晟,也不大可能自己是主谋。

多半是什么人的狗头军师。

万般因果皆有猜测,但只有猜测却是不行的。

景平和松钗二人偷偷摸摸地来,偷偷摸摸地回。

进城门后,分道扬镳。

景平盘算时间,转弯去了东宫。

早上与皇上临别时,对方嘱咐他来看看太子的病症,无形中省了他很多麻烦。

月亮已经挂上枝头,太子赵岐还在书房处理文书——李爻不在朝中,兵部的后方人力、辎重调配,官员调任的权衡,全落在他头上了。

他前些日子差点被亲爹一脚踹死,大病一场歇了三四天,便撑起一口力气继续做大晋储君。

他素来佩服李爻,心里存着股坚持:老师和数万将士们在前线浴血奋战,好不容易略有战果,我才得以在后方统筹调配,此时如何能掉链子呢?

只是无奈离火神君祠的烂摊子铺得太大,殿下的雄心壮志炼化成金刚球也难填那片大窟窿。

他年轻,经验太少,做事不敢跳脱出圈,身边又没个真正能帮衬人,是以时常一忙便到后半夜,收效微末。

他身心俱疲,景平来看他时,见他脸色焦黄阴暗,实在不怎样。

太子敬重李爻,对待景平当然也多三分礼待。

寒暄之后,他招呼景平坐。

景平没坐。

他钦佩太子勤勉,偏又对李爻曾夸奖赵岐这事,持着一股子蔫溜儿的酸劲:“陛下挂念殿下身体,让下官来看看。”

太子趁他诊脉的档口关切道:“孤听说老师受伤了,严重吗?伤势是否见好?”

景平淡淡看他一眼没说话。

“孤有时很羡慕贺大人,能得王爷教养……”赵岐话说一半,觉得不妥当,叹了口气,感叹道,“父皇欲与搁古和谈之事,孤私以为不够硬气,但……那神君祠信众刚被遣散,眼下才开始征兵,待到新兵能顶用,也是需要些日子,和谈是权宜之计。”

景平在心里冷哼,把赵晟祖宗十八辈花式骂了个遍,嘴上不论军政,只是问:“殿下近期是否有时常爱吃的东西?”

赵岐不解:“孤身体不好与常日吃食有关?”

景平糊弄道:“只是想做调配药材的参考,药食同源,减轻性质冲撞,才能事半功倍。”

赵岐垂眸细想:“自让父皇生气之后,孤寝食难安,什么都吃不下……啊,对了,倒是豫娘娘送来的山楂海棠,酸酸甜甜很开胃,但这果子性温寻常,该是没有大碍吧。”

“蜜饯殿下进完了吗,可否给下官看看?”景平道。

太子示意侍人去拿来:“只剩下一点了,”他见景平拿起块蜜饯,先凑在鼻子边闻,而后放进嘴里尝,问道,“这蜜饯阖宫都爱吃,有何不妥吗?”

他身居宫闱,自然听过阴险肮脏的手段,可这东西豫妃做了好多,铺天盖地满宫都喜欢,早反复查验过多次,没有问题。

景平顶着一张木讷的脸答道:“没有不妥,下官去太医院看过殿下近日用的药方,方子也很好。只是殿下近来常用过人参,这山楂不要吃了。”

他言罢,与太子闲聊嘱咐几句,便辞别离开了。

景平骑着马,往王府闲遛。

他心下激动不已——他尝出山楂蜜饯浸过五弊散的药汁。

但每颗果子上的药量微乎其微,被蜜饯浓重的气味掩盖,若不是他一再试毒,对那几味药基十分敏感,也是不会察觉的。

寻常宫人依靠银针查验,更是绝无可能发现不妥。

这毒是另外一种方子,与李爻所中的不同。

蜜饯是豫妃做的,可当年李爻出事时,她还不知身在何处——

只怕她背后之人,才是害晏初身体的罪魁祸首!

景平眸色阴冷,马上要揪住你了。

第084章 血口

李爻自鄯庸关启程, 伤重不能太快赶路。

这日行至天色将晚,索性在官道上拐了个小弯,去信安城修整, 正好去看看郑铮。

在官驿落脚时, 郑铮还没回来, 李爻将戎装卸下, 换上一身寻常衣袍。

眼下无事,他去院子里透气。

李爻是个稍有精神头就待不住的人,他仰头——驿馆的四方院子, 透着四方天, 在他看来跟坐牢似的。他想起这是景平的家乡,便吩咐人不用跟着,独自出门遛遛。

经郑铮费心多日,信安城大街上游手好闲之人少了太多。李爻一路走一路看, 见百姓忙于生计,日子都更有了盼头。

不知不觉, 他遛到了府衙门口。

太守胡晓已经被下狱了,继任老爷尚未到职,郑铮暂借了此处办公。李爻拿出腰牌, 向衙役道明来意。

值守的衙役们活几十年, 尚没跟郡王对面说过话, 不大敢相信地打量眼前这华发常服的公子, 诧异于这么大个人物, 不仅不带随侍还这般平易。其中一人挺机灵, 回神比较快, 言说郑大人昨日一早去了郊外的修路现场。

李爻有点悻悻,但府衙曾经是信国公府, 是景平小时候住过的地方,他心底腾起牵念。

还是想进去看看。

衙役似是听闻过贺世子与康南王牵绊很深,见李爻望着楼院发怔,便道:“郑大人或许快回来了,王爷不如进门喝茶等等,”他又压低了声音,“府宅最后一进院子多年没有挪动过,听闻世子的房间曾在那里。”

李爻目露笑意,随手一摸,摘下腰间一块玉牌递给衙役:“多谢,请兄弟们喝茶。”

他进了院子就不让人跟了,行至院尾,见那是个不大的小院,已经堆满杂物。

景平是世子,该是住正屋的。

李爻径直过去——屋子没锁,门上只有个搭扣。

他推门而入,一股潮尘味道扑面而来。这门太久没被打开过了。

他轻咳两声,拿出面罩戴上。

天还没彻底黑下,天光透过窗棂,朦胧地散进屋里。

房间里有玩具,小木马、桌椅小凳、退色的皮球、小布老虎……落了厚厚的灰尘,它们保持着当年的模样,证明这里曾经有个快乐的小男孩跑来跑去。他有开心、有难过,小小的人儿已经自有喜怒哀乐。四方墙壁恍如隔绝了时间,保护着小主人童年狭逝的弥足珍贵。

李爻忍不住细细地感受,“听”每件玩具讲述过往。

忽而,他瞥见桌、柜的夹缝里掉了个薄册子,想捡起来,却因为夹裹板直,弯不下腰。

他只得缓缓将桌子挪开,蹲下捡。

李爻觉得有趣,心下满是期待:这是小景平的习字簿么,倒要看看这小屁孩小时候的鬼画符什么样。

而他翻开的一瞬,又恍然大悟了——本子该是小景平故意“藏”在那的,因为扉页上歪歪扭扭写着“宝藏簿”三个字,后面还不甘心地补写道“玉尘的”。

景平说过,他生在个大雪天,所以小名叫玉尘。

李爻更好笑了,又往后翻。

第二页笔道依旧歪扭,难得的是表型很准,能看出画得是院子布局,某处标注着“×”,表示宝藏在这里。

李爻好奇心起。

他这么大个人,找小孩子藏的东西当然简单,很快在隔壁书房柜子最矮的抽屉屉子和底座的夹缝间觅得了“宝藏”。

宝藏是一把不及巴掌大的木剑,做工很粗糙,上面刻着同款歪歪扭扭的字,正面“斩妖除魔”、背面“太平盛世”。

李爻皱眉笑了,那小小孩的宏愿期冀渗他在心里,说不出是何滋味。

他毫不客气地将小宝剑据为己有,不舍地流连到天黑,才回驿馆了。

李爻这日终归是没能等到郑铮回来。

第二日一早,他听说老师住在灾建区了,便命人备好早饭,亲自给送过去。

老师、学生二人在荒郊野外草草吃了一顿早点。

李爻受命还朝,不便多留,见郑铮精气神不错,满腹心思都在整建道路上,道了“珍重”与他分别,往都城方向继续赶路了。

三日之后,王府收到了王爷的家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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