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臣贼子 第92章

“那……微臣还有个请求,”景平嗫嚅,还是躬着身子,“求陛下莫让臣的太师叔知道,臣在御前嚼舌根。”

赵晟一愣,跟着“哈哈”笑起来,问:“晏初其实也没比你大几岁,怎么整了个大辈分,还真让你怕他了?”

“初衷不同,”景平敛着眸子,缓声道,“他身为陛下的肱股之臣洁身自好,不爱裹在权欲算计里,而微臣是医者出身,深知需得医好陛下,才能保我大晋山河万年,有些附骨之疽,摘除是必要脏手的,所以……要脏,便脏微臣的手。”

赵晟若有所思,看景平出神片刻,道:“你说吧。朕不同他讲,今日之事,不会自这里传出去。”

贺景平谢恩,深吸一口气。

看那模样即便有了皇上的承诺,要道出关键依旧需要鼓足勇气。

他攒了片刻底气,才定声道:“陛下心结起于离火神君祠,落在皇权上。”

赵晟脸色登时冷了。

景平则没看见一样,话开了茬口,便娓娓道来:“陛下有一口气,闷在心间,上阻下瘀,是以头痛、胸闷、五内滞涩不畅。太医们能诊出症结,或许也能想透诱因,却无人敢说破,更不可能有办法为陛下疏解,是以这根源就像系死了的疙瘩,没有快刀一斩,便一直是个无解的循环。”

樊星在一边低眉顺眼地听着,心道:贺大人可真敢说。自打皇上当殿对太子殿下一脚之后,自己也病了,脾气都变得古怪,动辄摔杯子,掀奏表,从前对娘娘们和颜悦色,近来吓哭了好几位,太医们果然是不顶用,还得是王爷府里的人……

“陛下不能有错,天威不容置疑。”景平道。

皇上掀眼皮看人。

他没必要在景平面前表演喜怒不形于色。

“但微臣在坊间走过一圈,纵观我大晋境况,确实因为遣散教众有所好转,是以群臣也不能有错。”景平又道。

赵晟有点不耐烦了:“何意?都没错,难道是老天错了吗?”

景平一笑:“矛盾看似是陛下与诸位大臣的,可实际上并不仅限于此。”

赵晟不说话,依旧摩挲着曾送给李爻的腰佩。他似乎明白了景平的意思,又难以置信,他有种错觉,景平那半片面具遮住的是看不清的深渊。

他定声道:“你将话说明白。”

“到底是何人,借助陛下龙威,扇动百姓信仰,居心叵测让离火教在经年时间内恣意扩大?那人既然为了一己私利歪曲百姓对陛下的信奉,便该在恶果盘结时,担下他曾种的恶因。”

赵晟把腰佩置在桌上:“你可知道,你所言要承担恶因之人是谁?”

景平一愣。

一双眼睛眨了眨,模样很是莫名,片刻才道:“微臣只论事情因果和陛下的症结,不知闭眼挥出一棍子打到了哪位大人,但……无论是谁,都不及陛下龙体要紧。”

话到此时,门外奏事太监进门,轻声道:“陛下,三司的几位大人说信安城之事有了结论,需要面奏。”

“罢了,”赵晟脸色挺丧,“贺爱卿先回去歇着吧,你说的事情朕想一想。对了,你若得空,去给太子看看身体。”

说罢,他示意三司的几位进来,就连樊星也给谴出去了。

殿内换了一拨人面圣。

景平于步行间低声问樊星:“樊公公,陛下怎么更愁了,是我自作聪明了么?”

樊星回头看一眼殿内,沉吟片刻,叹了口气:“贺大人谦虚了,大人的法子确实能将事情的矛盾降至最低,只是……解了陛下一个心结,又给他系了个新的,”他压低声音,“那位不是大人,而是后宫颇得宠的那位。刚刚大人还见过。”

景平当然知道是谁,依旧故做惊骇,又很快恢复了平静,阖眸定神片刻。

而后,他引樊星到殿边廊下,沉声道:“我倒没想到此事牵扯后宫主子,料想豫娘娘的初衷只是为讨陛下欢心,且我皇是明君圣主,更没有道理把罪责扣在个无辜女子身上,”他舔了舔嘴唇,“事到如今,还有个法儿,可眼下……”他往太靖阁里看,面露难色。

樊星与景平交集不深,但他心向着皇上的。听景平说事情还有解,便道:“贺大人不如先和咱家说说。”

景平左右看看:“这事若能归因在死人身上,便算彻底解了,”他声音很低,“或许在都城外的道观里转一圈,便能遂了此愿。”

樊星似懂非懂地愣了一会儿,而后想明白城外道观里住得嘉王那位大义灭亲的侧妃,幡然大悟:“对啊!贺大人此道实在是……实在是太妙了!”

这日傍晚,景平回了王府。

他简单收拾梳洗过,把自己关在李爻书房里写外差记事。

桌面上皆是李爻摸过用过的东西,他手握毛笔都倍感亲切。他将那笔凑在鼻子边闻了闻,也不知是不是错觉,笔杆上恍惚出一股李爻身上的淡香和墨汁混合的气味。

拿那笔写东西,更似有神助。

景平皱眉笑了:睹物思人到鬼迷心窍的地步,我实在是癫了。

正乐于此道,门外传来三短三长一短的敲门声,是避役司的暗信。

景平道:“进来吧。”

松钗推门而入。

他又变回倜傥风流的公子模样,回身关门到桌前:“大人,城郊庙里我安排好了,咱们是静观其变,还是抛砖引玉?”

景平沉吟:晏初快回来了,事情办得拖沓,利益双方定会拉扯纠缠他……

他打定主意,起身定声道,“不等了,今夜动手。”

松钗一愣:这还是当初去喝假花酒都手足无措的年轻人吗?

第083章 变数

嘉王那个大义灭亲的侧妃, 一直被禁在岳华庙别苑中,由几名坤道轮流陪护着。

据说整日按照道家的作息过活,除了听法书便是抄经, 日子苦闷得不行。

这日晚课时间已过, 松钗带景平到了地方, 绕小路往别苑经阁的登高处去。

经阁里存得是些寻常经书, 实在没什么可偷的,是以门锁只是个摆设,防君子不防小人。

二位“小人”如入无人之境, 轻松蹬至阁顶, 将别苑布局尽收眼底。

依着景平的计划,待到夜深人静直接将嘉王侧妃劫救出去,一来查问她与豫妃的底细,二来等明日消息传至宫中, 静观皇上豫妃倒戈相向。

可眼下,时机未到, 景平自觉直勾勾地窥视坤道的居所不大合适,便背靠了窗子耗时间。

松钗睨他一眼,笑笑没多说什么, 正待观察院内情况, 突然“咦”了一声。

景平莫名:“怎么了?”

松钗目光落在院子里:“正主来了。”

自窗口往下望, 有个女道士往经阁方向来, 她到口前四下张望, 而后居然从怀里摸出钥匙, 将门锁打开了。

脚步声响, 她缓步上楼。

“是她?”景平问道。

松钗低声答:“嗯,看身形就能判断。”

景平寻思:俯视下去不就是个大脑袋吗, 能看出身形?

片刻,女子上来了。

她轻声问:“你来了吗?”

声音柔雅,很悦耳。

阁楼里一片幽静,只有月光投进窗子,打在排布整齐的书架上。

那女子从暗影里行至窗边,便也铺了满身月色,她身着道袍,头发束得规整,静谧中,确实有几分修道人的出尘气。

松钗嘟嘟囔囔冷哼道:“修道之中,还施粉黛。”

景平眨巴眼睛,仔细端详半天……

光影幽暗中,他只看出对方鼻子是鼻子,眼是眼,面庞轮廓算是清晰分明,皮肤被月光衬着也似不错,只是实在看不出她化了妆。但松钗是个易容高手,既然他这么说,那便是了吧。

对方美则美矣……

景平没头没脑地想到李爻,晏初他若是轻裘缓带站在此处,哪怕也是这般修行素服,定如谪仙临凡一般:还是晏初最好看。

松钗恰在此时看向景平,见他目光发直地看着嘉王侧妃,面带春色,瞪他一眼:大人笑得很是禽兽。亏得我还以为你是谦落君子。

景平莫名背锅,很是茫然:啊?我笑了吗?

同时,楼下又有脚步声传来。

极轻且稳,听出是个练家子,景平和松钗赶忙将呼吸声压了压。

“颂雪见过无夷师兄。”嘉王侧妃声音很轻,待来人站定,她向对方行礼。

景平暗自心惊。

他和松钗躲得比刚才更远了,书架堆叠遮挡,他不大能看见后来之人的面容,只按记忆中的身形判断,此人确实像庙里代掌香火的庙祝、代主持无夷子。

二人在此私会,松钗和景平都没料到。

想那无夷子和嘉王侧妃一来该避男女之嫌,二来该避皇室与外方道观之嫌,居然隐秘相见,没有猫腻才怪呢。

“师父有话带给穆娘子,”无夷子的声音在寂静之所响起来,连角落都听得清清楚楚,“眼下,陛下与重臣们因神君祠之事结下的嫌隙不浅,事情看似搁置了,但很快会再起波澜,所以……”

景平暗自盘算:

无夷子口中的“师父”,是晏初曾经提过的“老牛鼻子”吗?

怎么也搅合在这事儿里了?

嘉王侧妃穆颂雪没等对方话说完,突然“扑通”跪下了:“师兄,求您想个法子,让我离开吧……”

无夷子话语顿挫,愣了极短的瞬间。

寻常时他是副高人模样,看地上的石头都自带极淡的脱俗悲悯之色,此时看向穆颂雪,却是无奈里和着几不可见的烦躁:“让你走……?是你不要命了,还是我不要命了?”

这话问完,二人谁都没再说话。

就一个跪一个站,仿佛要僵持到天荒地老。

松钗向景平打手势:动手吗?

无夷子周身泛起一股极淡的杀气。

那二人表面沉静,心底该是已经天翻地覆。

景平手腕轻翻,钢针捻在指间戒备,示意松钗:稍微等等。

又过片刻,穆颂雪轻叹一声,僵直的肩膀松懈了:“师父还说了什么?”

她也对那“老牛鼻子”口称师父。

“神君祠的事情,或许会演变成当殿对峙,师父让你一口咬定这事与嘉王殿下没关系。甚至在关键时刻,谁要害你,你便反咬那人一口。”

穆颂雪目光闪烁:“师父是何意,神君祠之事本就与我无关,有人要拉我入局……?是陛下,还是我姐姐?”

无夷子笑道:“她真是你姐姐吗?她是只恶毒杜鹃,取代你的身份,抢你的夫君,现在享尽荣华富贵,却害你在这里枯守,你猜她若知道你要对她不利,会不会将你当个障碍一手扫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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