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是他的风格。
“谈还是要谈的。”他宠溺道,带着不易察觉的笑模样,眼巴巴看人。
李爻知道他这是有别的话想说,策马往车边贴了贴。
景平压低声音:“这事我若办得漂亮,有没有奖励?”
李爻没想到他临阵塞过来一句讨私赏的话,呛得咳嗽几声,先想让他滚一边去,而后眼珠一转,自认为比不要脸,颇有抗衡之力,低声道:“我人都给你了,你还想要什么?”
景平确实年轻了,猝不及防没憋出骚话回他,耳根子倒是要红。
“欠练啊,小郎君,”李爻更得意了,“哈哈”笑出声来,朗声喝道,“出发!”
他策马跑了。
花信风站在城上吹西北风,抬手揉脸,恨不能扯过招展的帅旗一脑袋撞上去——磕死算了。
半夜,他就被李爻豁楞起来偷偷点兵,现在见那祸害一马当先跑得意气风发,好像骑军阵前跟景平公然咬完耳朵,骨头不疼了、伤口没事了、咳嗽都成解闷儿了……
他越发确定这俩人有事,一时难以接受,又暂没机会跟李爻掰扯。
再往深想,掰扯清楚了能如何?
他只得翻了个白眼:臭不要脸啊,师叔。海边盖房子,你浪到家了。
第102章 条件
两军和谈之处名为玉沙, 这地方起初只有几户百姓聚集,而后渐渐成了小镇,再之后乡里乡亲推举出一位老秀才做镇长。
小镇的名字是他取的, 他说这些边关小城镇就像天际散落在人间的星星, 只要不历战火, 自能光亮璀璨。
从鄯庸关到玉沙, 车行需要大半天,景平念着李爻伤没彻底恢复,邀他进车里坐。
然后, 预料之中被拒绝了——
主将扔下威风昂扬的骑军, 自己跑去坐车,实在不像话。
景平便也不乘车了。
他穿着啰嗦的外使宽袍,利索跨上马匹:“既然如此,咱们就快些, 若是顺利,晚上能回鄯庸关休息。”
五千骑军开始疾行。
监军铎戍被撇了。他本来还想看这小年轻的正使大人面对妖魔鬼怪能比自己威风到哪儿去。不想刚出关口人家就不带他玩了。
弃车纵马, 脚程极快。
未到正午,骑军队已经遥遥可见玉沙镇头的搁古军旗,鬼画符似的。
搁古兵将老远就看见李爻的满头银白和身后的爆土攘烟, 以为他带人打来了, 即刻兵荒马乱起来。见他令骑军远远驻足外围列阵, 才稍有放松, 依旧如临大敌, 将入城的使团严严实实围住三层, “迎护”贵客。
百姓们听见声音开门缝巴望, 被近前的搁古官军瞪一眼,又立刻关门闭户。
玉沙镇的构建很有意思, 能看出是由中心聚集点逐渐向外围扩散的。民宅围成圈,拢住中/央的公共广场。
只是现在空场上的商铺、花圃都被拆了,换成搁古军帐,独有棵柳树兀自婀娜,歪脖子上挂着秋千。
空落落地与环境格格不入。
近看秋千的绳索上血痕斑驳,横坐的木板上也残余着赤黑色。
不知这里发生过何等惨事。
军帐里迎出来的官员是个老者,满脑袋头发用彩线绳编了辫子,不知多少天没洗过,绳子和辫子混成一团糊涂颜色,污黝黝的。那脸也黑,双手好像秃鹰爪子,皮肤褶皱里泛着油光。他拄着根藤拐,拐杖的龙头上镶嵌着一颗小头骨。
老人会说汉话,见李爻时行了很繁复的搁古礼:“王爷,使者大人,我家殿下恭候多时了。”
说罢,欠身做“请”,亲自掀开帐帘。
搁古军帐气窗小,帐子里很暗。随着帘子掀开,帐内扑出股药香,混合着不知是牛羊肉还是什么油的沉泞味,很是一言难尽。
李爻嫌弃得不行,碍着身份不好言表,轻轻咳嗽两声,跨步而入。
帐中位列数名将士,居中一人穿着与二王子类似的厚重战甲,没带头盔。发辫也非常繁复,额头上一圈色彩斑斓的丝绦,反衬着他被风沙雕琢粗糙的脸。
他五官和二王子奥单很像,只是骨相没发育好,下巴往前伸,长了个猪腰子脸。
双方面子上礼数周全一番,两相坐下。
大王子示意近侍招待吃喝,持着一口让李爻靠猜才能懂个大概的汉话道:“各位远来是客,尝尝我们元麦酿的酒。”
言罢,两名中原打扮的姑娘上前给李爻等人斟酒。她们衣服该是新换的,很是干净整洁,但人战战兢兢,非常害怕。
给李爻倒酒的姑娘手一直在抖,一碗酒哆嗦出来半碗。边上搁古守卫将长刀往地上一戳,“锵”一声。
那姑娘被吓得猛颤,眼看酒坛子要翻。
李爻适时在坛底托住,顺势将整坛酒接在手里。
目光一晃,他见那姑娘手臂上很多斑驳伤痕,已经浅淡了,像是旧伤。
李爻没说话,掀眼皮冷冷看着对面的大王子。
蓦地凛然出杀气。
大王子干笑:“王爷别误会,她们不是侍妾,是我们今早从百姓家里邀来的。自从双方议和,我们便对镇民礼待。即便议和不成,两国交战,争地争人口,没有天大的冤仇,我们不会伤残百姓的。”
可他们的家园已经支离破碎。
这屁话只能掰掉大头,信个尾巴。
景平不等李爻开腔,站起来了,接过李爻托在手中的酒坛子,向大王子正色道:“殿下既然有诚意,便放她们回家去吧,你我剑拔弩张,何苦惊扰百姓?”他顿了顿,“更何况,我是来给殿下传喜讯的。”
大王子上下打量景平,跟着笑了,摆手道:“让她们都回去。”
人的气场、气度,是由他经过的事、走过的路、遇过的人决定的。
景平经历复杂,气场也很复杂。他世家出身,骨子里有矜贵;经历坎坷,带着漂泊的江湖气;与李爻相与多年,又染了对方很难形容的不拘小节。
眼下他穿着雍容官服,正襟威仪,手上却不吝地拎着酒坛子。让人错觉这雅正的文士下一刻就要抡酒坛子给人开瓢。
这很违和,但又没让人觉得可笑或难受。
景平等姑娘们出去了,先转向李爻,恭敬道:“请王爷安坐歇歇。”
而后,他把酒坛子往上一抛,单手倒成顺手的姿势,满坛酒祭洒似的淋在地上:“战火硝烟未平,将士们时刻准备搏命,我等亦不敢饮酒乱心绪,王上的酒好,一敬举头神明、二敬江山多娇、三敬两军阵前魂魄不知归处的将士和百姓。”
话毕酒倒完,空坛子往桌上一蹲。
大王子未与那和稀泥的铎公公接触,但听说过那厮的怂样。
今儿来的这位倒是人才一表,气节如松如竹,抛开两国交锋,大王子不由得高看对方一眼。
他不清楚眼前这面容锋俊、神秘,言辞机巧的年轻人是谁。可他居然能得康南王亲自护送,跟王爷说话时,恭敬里带着亲熟——难不成晋朝皇室有了新贵?
“贺大人性子爽利,我很喜欢你!”大王子示意景平坐。
我可不乐意让你喜欢。景平腹诽,全不接茬,坐下道:“事关国运,也关乎王子自身利益,请王子将闲杂人等清出去,本官才好有话直说,”他率先转向杨徐道,“请杨大哥带人帐外稍后。”
现场李爻官最大,但杨徐是景平的护卫,大人这么说,他便领命,带着近卫出了军帐。
景平笑而不语,看大王子时眼神挑衅:居然不敢单独说几句话么?
大王子笑了,留下一文一武两人,看来是信臣。
“不知大王子殿下对尊邦王位有几成期待,是否志在必得?”景平劈头便问。
话音落,对面三人表情皆有变化,就连李爻都忍不住抬眼看他。
景平站起来了,在帐中来回溜达,手揣在一对文生大袖里。他这个习惯与李爻很像,越是说正经事,越是闲庭信步地随意。
李爻从对方身上看出自己的风骨,弯了嘴角,手肘撑在椅背上支着额头,欣赏地看着景平。
景平见对方没人接茬,继续道:“两军交战,损伤众多,若议和不成,我军必要斩二殿下于阵前,届时大殿下的登天之路上,便少了阻碍。殿下的如意算盘,是否这样打得?”
“尊使莫要攀诬我家殿下!”文士老者沉声开口。
景平蔑笑:“是否攀诬,其实不重要,”景平目光触及大王子的眼睛,“重要的是,我认定王子殿下是存有这番居心的。是以自然不会让你称心如意。你想他死,我便偏不杀他,还要把他送还给你,看你们内斗不熄才叫开心。”
大王子皱了眉头:这小子年纪轻轻,实在难缠。
“贺大人把话明白吧,你想怎样?”
景平道:“你我言和,从此两不相干,各自休养生息。作为回报,本官有把握以此事为引,助殿下一登大统,殿下觉得划算吗?”
“具体条件是什么?”
景平答:“交还城池,交换战俘,我还要知道二殿下身边替身武士的来历,你们与羯人到底有何利益勾扯。”
大王子沉吟道:“我只知道二弟身边有个羯人死士,至于二弟与羯人做了什么交易,我不知道。他在父王面前拍胸口保证,此役能攻破鄯州。”
景平不信他全不知道,但事情发展与他料想得差不多,他哂笑道:“傻子,那替身武士若真把王爷杀了,这笔账只会记在搁古头上,你我鹬蚌相争,羯人渔翁得利。”
大王子面无表情:“咱们本欲开战,记便记了,又有何要紧?”
倒是坦荡。
景平理了理自己衣裳袖子,端正站定,似笑不笑地看着对方:“那现在呢?殿下是要王位,还是继续打?”
大王子不说话。
他自认为不是非常聪明的人,但他知道一个道理,有时候名声和权利不能两全。
尤其国权相争,太难有兄友弟恭。
奥单与羯人勾连,是为了争军功;而那小子失算被擒,家宅起火,现在给他火上浇油是天赐的机会。
眼下对家已经把油桶递到手边了,他很难不接。
更何况,经之前一仗,看得出晋人不好拿捏,这康南王硌嘴得很。
为何不干脆先把王位收稳?
景平见他不说话,问道:“替身武士盔甲里的粉尘是什么?”
大王子与身边武将对视一眼,答道:“我不知道,只听说你家王爷脏腑有伤,受不得刺激,这招必然能将他一举拿下,没想到……”他看李爻,嘴角挂着笑,眉心是皱着的。
五弊散是由羯传来的,替身武士知道刺激李爻病灶,不算奇怪。
景平恨不能把算计李爻的人通通生吞活剥,他压着脾气淡定道:“城池换回你王弟,你我签十年免战和书,我送你一个登大统的机会。”
大王子还是不说话。
文臣轻声用搁古话跟他咬了两句耳朵,王子咬着后槽牙,腮帮子都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