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平不明因果,但能抓重点,接茬道:“要走可以,先令围城大军退避三舍。否则咱们自可僵持下去。”
世子心思松动了,他父王一直被大祭司用药草吊着一口气,何曾想会突发如此变故。
他怀疑事情有诈,但这事宁可信其有。如今不知父王死活,他是必然要回去的。
他在堂内如困兽一般转来转去,终于是只得让大军退了。
谁也没想到,围城之乱会解于羯人内务。
而羯人使团出城时,也没人注意到,世子身边的老随侍,偷偷潜出人群,留在了信安城内。
当今天下或许确是流年不利,各国内政混乱,南晋也没能免俗。
城中刚消停不足半日,自都城急来的车队傍晚入城来,官军护送之人是先安殿的老太监。
他在车里日夜兼程直如同摇煤球,苦不堪言。下车脚步踉跄,由人扶着冲到驿馆召集众人,传皇上口谕:皇后病重,召大皇子赵岐速回都城。
这事乍听就不对劲,再细想……
更不对劲了。
第119章 仇恨
消息传开, 众人各有所想。
但眼下“赵岐”受伤,天色将晚,那老太监赶路过来都被摇晃熟熥了, 便先安排他留宿。
景平又一次去查看了“大皇子”的伤情, 断说可以明日启程。
入夜的驿馆静悄悄的, 老太监沾枕头就着, 正睡得香呢,突然听见耳边有人凛声:“喊就没命了。”
跟着,脖子一凉。
床帐是落下的, 有幽微的月光透来, 冷寒、暧昧让人分不清今夕何夕,身在何处。
老太监慢半拍地睁开昏花老眼,挤咕好半天,分辨出来人是辰王。
“阿公不要怕, ”辰王沉声道,“你侍奉先帝, 我自然会善待你,告诉我都城怎么回事,往后无论有何变数, 先安殿都由你侍奉。”
这与承认反心无异。
老太监皱着眉, 面色越发悲凉, 突然挤出泪来:“先帝啊……您担心的局面, 到底是发生了……”他抽抽噎噎看辰王, “殿下做摄政王不好吗?为何非要……”
话没说完, 被匕首紧压了喉咙。
“阿公最好答我所问。”
沉默。
不知老太监是悲还是怕, 一直在哆嗦。
“陛下……陛下病后神志不清,近来嗜杀成性, 闹得宫妃、郎君们成日惶恐,前些天被几名不得宠的贱人联手重伤,现在……一直昏迷不醒,皇后娘娘和苏大人怕动摇社稷,压住了消息,又让老奴日夜兼程地赶来……接大殿下离开信安城。”
“然后呢?”
赵岐被废了,没有新诏书他连太子都不是。
“然后……然后……依密诏继位。”
登位诏书?
若赵晟被宫妃联手偷袭导致昏迷,不可能在这之后还能写下诏书。
“诏书什么时候写下的?拿出来!”
“大、大殿下离开都城前夜就写好了,”老太监颤声道,“没……没在老奴手里……”
辰王手上用力,匕首割破了老太监的脖子,渗出的血给锋利的刃口抹上殷红。同时,一股骚臭味道漫散在床帐中。
老太监竟然给吓尿了。
辰王双眉压了眼睛,他留在都城的眼线并没探到风声,老太监又“招供”太轻易,他不敢全信。
而此事的微妙也在于此,老太监忠于先帝,或许是豁出命演这一出向他故布迷阵。
但无论答案“是”或“否”,都能说明一个问题——
赵晟早有所动作,密立诏书、朝上装疯、召皇子还朝……
他不能静观其变了,哪怕对方使诈,他都不能放赵岐走。
野心已经暴于阳光下,他只身留在信安,是白等着皇上一道令下,将他围困致死。
得动手,趁李爻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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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夜里,黄骁收到密信,带人将驿馆围了个水泄不通。
一道影子避过驿馆内所以哨岗,闪身进入大皇子的房间。
屋里燃着香,安闲静谧。小侍累了,趴在外间桌上冲盹儿,迷迷糊糊觉得脖子后面一紧,便彻底睡死了。
床前,皇子面向里躺着,背后伤口严重,衣裳沾着洇干的血迹。
影子几步到床边,站定没再动作,不知在想什么。
“辰王殿下犹豫什么?尚有不忍?还是有话要说?”床上人先不耐烦了。
影子当然是辰王,大惊之后很快冷静下来,没说话。
床上那人披头散发地爬起来,揉着脑袋中气不足:“殿下既想窃国,又想要名正言顺吗?”
辰王愣了:“你是谁!”
那人抬头,发丝间露出一张辰王没见过的脸,白净、惨淡、好看得雌雄莫辩。
“是啊,辰王伯不明白鱼与熊掌难兼得吗?”
赵岐好生生站在门边,安然无恙,问得轻巧。
“是秦先生替我去了羯,您下午探伤所见,也是他。”
辰王闪念便知遇到易容高手了。
是圈套。
他来不及捋细节,身形一晃,手同鹰爪袭向赵岐。
就在这时,房间暗角处人影一晃,刀锋返冷光,晃了辰王的眼睛。
“呼”地破风声,寒光未散,戾气已逼至。辰王撤步,冷刃紧随,眨眼功夫逼得他收招跃开——女儿赵依,持匕首护在赵岐身前。
辰王有枭心,也疼这唯一的闺女,此时心里乱七八糟,他悲叹一声,对蓉辉道:“你真要站到父王对面吗?”
蓉辉紧握匕首,骨节泛白:“是父王教我忠君仁孝……您当初断臂时我哭着问您疼不疼,您还记得是如何回答的吗?”
辰王没说话。
“您说舍一手臂救一人,能托起南晋社稷安宁……可如今,”一滴泪水跃出蓉辉眼眶,落在匕首上,“吧嗒”一声轻响,也同落在父女二人心上,“如今您为何背道而驰……您回来好吗?大殿下答应我了,只要您回头,便当这事没发生过。”
“他答应你?他是皇上吗?”辰王冷笑,“看来我是把你养成天真善良的小女孩了,这种事情一旦犯下,哪里还有回头路?”他看向赵岐,“是不是啊,大侄子?”
赵岐不说话。
“这才像话,咱们做一笔交易吧,”辰王游刃从容,“把掌武令和你父皇传位密诏给我,我就把五弊散的解药给你,你与阿晟若没解药,疯掉是早晚的事。”
五弊散三个字,让赵岐心头一震。他沉吟片刻,话题陡转:“我还要康南王的解药。”
提到李爻,辰王忌惮之意犹胜,他自嘲起来:与这小屁孩子废话作甚,先将场面控制住再说。
他不再理赵岐,打了个呼哨。
暗夜里信箭直飞上天,驿馆周围旋即响起极轻的脚步声。
“父王!”蓉辉哭道,“你真要将谋逆之事坐实了吗!”
辰王看她一眼:“傻丫头,郡主变公主,有何不好?到时你若心仪晏初,招他做驸马便是!”
蓉辉又羞又怒,脸涨得通红。
也正此时,屋门别破开,黄骁带人进屋。
辰王吩咐道:“好好招呼大殿下,让他交出密诏和掌武令,然后给康南王传信,不许带兵,独自前来信安见我。”
可是。
黄骁没动。
一丝慌乱惊掠。
“动手啊!”辰王急道。
黄骁端正行一军礼:“王爷,末将向来是大晋的将军,不是王爷或陛下的私兵,凡有所为,皆依军令,多年前信安城变故如此,今日之事也如此。”
辰王眼角一抽,多年前他暗中筹谋信安旧事,黄骁全力配合,此后他因此对黄骁暗中礼待提携,一直以为他与自己心照不宣,就连撺掇越王入都城,都因黄骁的远亲侄女是越王的偏房,暗中吹了不少枕头风。
“小人!”辰王骂道,“你如今不过是见我难以成事,才立刻倒戈,若我十拿九稳,便只会依附。你暗中帮我煽动越王入都城时是何居心,以为我不知道吗?”
黄骁还是持礼站着:“王爷莫要攀扯末将,末将确实与王爷有私信往来,但不过多是听王爷发发牢骚,从未确实做什么。待到事情了结,那些信件会一并呈交康南王。”
言外之意是,没有证据的,你别乱咬。
辰王后脖子寒毛都炸了——赵晟一封不知是否真实存在的传位密诏,钓出了他的狼子野心,让谋逆大罪无可遁形。
他扫一眼屋内环境,以他的功夫想要劫持人质,尚有一线希望。
正待动手,门外一阵铠甲轻响。
“王爷念我,我便乘念飞来了。”
说话人言语不着调、轻飘飘的,把辰王的魂儿惊走了半幅。
李爻站在门口,右手扶着撕魂刀柄,左手拎了个小包袱,腕上黑镯子露于护臂之外,被月亮染得冷亮,一颗油润的骨头环,悬附其间。
辰王守着另外半幅魂,不解地想:他何时入城的?
抛开黄骁不提,军中还有其他“自己人”。
李爻不是在羯人退兵之后,调头回鄯庸关了么?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诧异吗?”李爻随手一抛,人头滚落至辰王脚边。
辰王一眼认出那是他的“自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