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战多年的将军,惊惧防备之下带出很重的煞气。一声给赵晟招魂成功。
皇上眼中闪过自己也难理解的情绪:“朕……”他捏了捏太阳穴, 见李爻难以置信地看他。
他不是失忆, 还记得自己做了什么——为何会这样?他自己也吓到了。
更何况, 想留住李爻有的是办法。
他太了解李爻了, 这人太重情义,从来把最狠的心留给自己,旁人待他的好, 他会点滴不忘地刻在心上。
这么暖的心, 其实不适合做将军。
赵晟清了清嗓子:“朕最近时常混乱,方才是朕糊涂了,但朕说要你江山共坐是真心的,普天之下朕只信你……”他回到桌案后坐下, 翻出一封密奏递给李爻。
奏书上洋洋洒洒,有论有出据, 参正史贺泠私收阳剑王钱财,与工部侍郎陆缓秘密研制湘妃怒,贺泠身为信国公遗孤, 又与前朝皇室是远亲, 恐怕意图谋逆。
李爻的火气“蹭”一下起来了, 直冲头顶。
但他只得压着脾气, 定声道:“陛下, 景平不会谋逆。”
赵晟“哈哈”一笑:“朕找你来就是为了这事。最近朕收到好几封类似的密奏, 都出自侍政阁, ”他随手将那密奏撕碎,扔进香鼎焚了, “朕当然知道贺爱卿不会谋逆,他出私房钱制湘妃怒、及时救你,是有功当赏。所以,朕想将侍政阁交予贺泠管理,以示信任,他交游广阔,与各样形色之人交往,管理侍政阁藏龙卧虎之地,正是人尽其才。但朕恐他年轻不够沉稳,想让你多提点他。你若允,大朝上朕便将此事宣了。”
面上是软话,其实是威胁。
二人沉默片刻,赵晟淡而笑了:“另外,朕拿你当兄弟看,让皇子公主们称你一声‘王父’也未必不可。这事朕也想一并宣旨。”
王父?
怕是嫌我死得慢,叫一声折寿一年。
李爻满脸震惊,刚要说话,赵晟又摆手:“行了,你还是闭嘴吧,开口不是‘不妥’、就是‘不敢’,朕知道你累,准你歇,朝中无大事你想歇多久都行。但辞官就算了,回吧回吧,拿好你的掌武令。”
直接把李爻轰出去了。
也正在这时候,景平进了宫,听说李爻在御书房,紧赶慢赶。
快到地方时,他见迎面而来一队人,领头的是樊星,后面两个小太监搀扶着花白头发的老人,细看那老人正是先安殿侍奉牌位的老太监。
双方在御道岔口相遇,樊星脚步顿挫,张张嘴皱了眉,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景平跟他对眼神,快步上前,低声道:“樊公公有礼,是有话要说吗?”
除了晏初景平谁也不想理,但为了晏初他觉得有必要跟樊星搞好关系。
樊星示意众人先走,拉着景平到一旁:“贺大人医术高明,可否为陛下诊治一二?”
景平:他死了才好呢。
“陛下怎么了,依旧不见好吗?”他温声问。
樊星看看周围,声音又压低很多:“身体大好,但是……时而失神。陛下确实杀了数位宫妃和郎君,侍人更是不计其数了,但他从前不这样……近来像是变了个人。”
景平更担心李爻了:晏初怕是有请辞之意,若是刺激了那倒霉玩意……
“我会尽快给陛下看看,”他应下这差事,话锋一转急问道,“康南王现在御书房吗?”
樊星答道:“咱家出来行差事时还在的。”
话音儿还飘在半空中,景平急向他叉手一礼,扭身跑了。
樊星看着景平的背影眨了眨眼。
他最初觉得贺大人待谁都淡淡的,年纪轻轻有种太医院老顽固们的药石木讷死气;
后来,离火教的乱局中,他见他暗中给皇上出主意,便对其改观了,自省在皇上身边多年,还是经得太少,怎么早没看出贺大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皮囊之下,藏着一颗生出七八个窍来讨好皇上的心。
而如今他又见了贺大人的另外一面——那刀锋贴面都不眨眼的人,怎么跑出一种傻小子赶集的焦迫?
难怪陛下说每个人有很多张面孔,脸会变,但贯彻始终的是利己。
景平一溜烟奔到御书房的月洞门外,问侍卫:“劳烦大人,康南王在见驾吗?”
侍卫不认识他,但看官服知道他的官阶,又见他戴着半片面具,行礼道:“给贺大人问安,王爷刚刚离开了,”侍卫指了个方向,“往那边走的。”
那也是一条出宫的路,因为绕远平时没什么人走。
小路没有正街御道的宏正宽阔,蜿蜒出江南园林水乡的婀娜奇巧,道路两侧有亭台楼阁、红墙小院,景色很好。景平沿路跑,四下洒么,他想象着两道长虹延展、梨花如飘雪的小道上,晏初只身一人走,花瓣轻落,点缀着他的满头银白。
可景平焦急找了一路,快到宫门口了也没看见人。
盘算时间,李爻只要不是运轻功“飞”着出去,就不可能追不上。
更何况,他若是赶时间,何必走这条路。
景平只得折返了往回找。
行一条路,归去、来兮景色不同。走第二遍他才发现小路中段道旁有个岔口,被几树梨花挡住,很不显眼。
那曲径通幽的尽头是一座荒废院落,无人问津。
宫里竟然有这么冷僻的地方?
景平先行诧异,很快又不觉得怪了。他灵光一现,想起李爻讲过和王爷、皇上少年时“钻狗洞”的情谊——洞在人情在,山河万年。
据说那洞在一座废弃宫苑里。
是这吗?
想到这景平往里走。
越贴近看小院越显破败,门头上没挂匾额,门漆残损,门缝半开。
景平挤进去,像霎时挤回了多年前,一围院墙、两道门,拢住院内不知停在何年何月的时光。
但眼下他没时间伤春悲秋,他急着找李爻描述过的“假山”。
终于,他在侧跨院里寻见一方造景池子。
池水早干了,假山还在,秃得像个破石头堆。
绕过山体,他得见那道熟悉的身影在池边坐着,怔怔出神。
李爻从御书房出来胸口就憋闷得很,想走清净小路静心,不知不觉晃悠到这来了。
他是高手中的高手,景平一进院子,他就知道了。
但他没着急回头,料想自己脸色八成不好,快速吐纳两次,把“难看死了”的脸色变成“比较难看”,才回头给了景平一个笑意:“你竟然找到这来了。”
景平当然看得见他脸色不好,知道他不乐意提,随口问:“洞填死了吗?”
他挨着李爻坐下,见他官服衣摆沾着些许泥灰,弯腰替他掸了去。
“整个封住了,”李爻随意答,“那地方是安全隐患,该封死。”
他苦笑了下:原来那兄弟二人早就相互防备,我却像个傻子,盼着人家兄友弟恭。明知天家薄情,又总期待身边的几位是例外。
“走吧,回家吃饭,我饿了。”李爻想站起来,下意识用左手撑台子边沿,跟着又被轻微的疼提醒,收了手。
微末的小动作没能逃过景平的眼睛:“手怎么了?昨天换药时明明快好了。”
“咳,”李爻真假参半地吹牛糊弄,“刚才跟皇上请辞他没准,我一着急把掌武令甩他脸上,磕了一下,结果他连令都不要,也不肯放我走。”
他半句没提那狗东西拿景平威胁他。
景平年纪不大,经历不简单。
他当然不好糊弄,确信事情不会像李爻说得这般轻描淡写。
但他没戳穿他,反而道:“我掐指一算就知道你今天走不了,更何况,你不是要我扶大殿下么,他现在半死不活的,我的差事还没完呢。”
二人揣着明白装糊涂,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
“但也有好事,”李爻背着手往外走,“跟皇上讨了个闲,能歇一歇。总算没白在御前撒泼。”
“你是该好好在家调养,对了,”景平跟着他,话锋一转,“滚蛋弄坏了我的东西,你得赔我。”
滚蛋能弄坏你什么东西?
李爻回头看他。
景平晃晃空荡荡的手腕子——平安结红绳断了。
他低声道:“你手不方便,回家沐浴更衣我帮你,还得帮你梳头发。”
梳头发还是薅头发?
李爻瞥他一眼,任由地笑:说得好像你有一双好手似的。
二人出宫时,赵晟在御书房里摔东西。
他近来总是突然暴怒,御前伺候的诸位已经见怪不怪了。众人被赵晟轰出门外,虽然个个站得像缩脑袋鹌鹑,心里却是松出一口气的——好歹躲出来,暂时没有掉脑袋的风险。
屋里只有樊星一人伺候。
“朕念你多次以命救护先帝,称你一声‘阿公’,你真拿自己当长辈,不把朕放在眼里吗!”赵晟指着那老太监,“先前晏初去鄯庸关,你让铎戌在政令上做手脚,朕没跟你计较,倒纵容得你居然敢……敢私自把解药给岐儿!你真以为朕念旧情,舍不得杀你!?”
老太监跪在地上,额角被墨砖砸破了,伤口很深,血染了半张老脸。
他低眉顺眼,听赵晟说到这茬,突然仰面视君,冷声道:“陛下的意思是大殿下的命比不上一个李爻吗?”他不等赵晟回答,继续道,“先帝临终托付老奴,帮他好好看顾江山子孙,老奴自认为做了该做的事。”
赵晟暴怒:“朕没说不救他!但你将唯一的解药给他吃,朕怎么办,晏初怎么办!岐儿又为何身体更差了?”
“太医院已经留存了方子,陛下莫要担忧,大殿下身体不见好是因为解药不对症,”老太监阴恻恻地道,“老奴听闻贺泠曾受陛下之托看顾大殿下病,但陛下不要忘了,他是信国公世子,更与前朝皇室沾亲!而陛下是害他变成孤儿的赵家人!陛下如何能确定他帮大殿下看病时没有包藏祸心?陛下一直看重李爻,不要爱屋及乌了……”
“住口!”赵晟大喝打断他,“你多次揣度忠心,挑拨君臣离心离德,先帝让你看顾他的子孙,你就是这样做吗?”
老太监笑了:“先帝的原话是,‘帮我看着他们,莫让他们的天家之心养出剧毒’。”
“何意?”
“老奴本以为陛下借乱罢黜太子,是为了让他到信安暂避危机;不想陛下以密诏行祸水东引之计,那时陛下做出的最坏打算不是让大殿下葬在信安城么?然后再以这实际罪证,拿下辰王。”
赵晟气得发抖,他被对方挑破了算计又愧又怒,突然“锵”地将剑拔出来喝道:“朕以为你的心一直向着朕,却原来不是……你这是在拿自己当先帝的替身看着朕吗!”
话音落,他一剑向老太监挥过去。
樊星在一旁吓得大气不敢出。
眼看下一刻老太监血溅当场,赵晟剑锋横转,剑背拍在老太监脸上。
那老太监本已像个人皮鬼灯笼,哪里受得住这个,顿时被抽翻在地,一口血吐出来,和着两颗牙。
赵晟还不罢休,拿剑当棒槌,接连打在老太监身上。
老太监闷不吭声,挨一下打就抽搐一下,渐渐地,动作越发不明显了。
御书房里钝器呼风声音许久不停歇,直到赵晟累了,把剑往旁边一扔:“罢了,朕不杀你,让你好好在先安殿看着,守着……”
“陛下,”老鬼趴在地上还有一口气,幽幽道,“老奴所做之事都有依据,贺泠对东宫的居心并非纯良,过不多久,陛下必会看到证据!”